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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李碧華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

  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疊合,間不容髮,水洩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飢餓地吮吸著的嬰兒

  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高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摸的魔女。

  芳子輕狂地,仰天大笑:

  「哈哈哈!——」

  她推開山家亨,如同他方才厭惡地推開過她。他嘴角受傷了,但,她也沾了血。

  芳子由得血絲掛在艷紅的嘴邊,如出軌的唇彩。她裸著身體,放浪形骸,驕橫邪惡地笑道:

  「我不是善男信女!雖然我倆已經沒有瓜葛,不過你是我的初戀,我看不過你太多新歡,你最好收斂些,如果惹翻我,什麼事也做得出!」

  她起來,就著月色,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在他面前,築起一道一道的藩籬。他們的距離,就此遠了。

  他剛得到過最歡娛的享受,馬上,他失去了。芳子拂袖而去。

  山家亨呆望著她的背影。

  血沒凝住,悄悄地,自口子又湧出脹胖的一滴

  他想,堂堂男子漢,也是國家派遣來中國候命的,新生的滿洲國需要「純潔」、「忠心不二」的文化藝術感染,他是個重要的「中間人」,成立滿映將是重要使命,作為機關主事人,茸茸燕燕,環繞在身旁,誰利用誰,一時也說不清,竟惹來這個女人猛燃的妒火?芳子可以放蕩地人盡可夫,卻容不下他左擁有抱——既是狂徒,又是小女人!

  女人的事,太麻煩了。

  日後不知她會攪什麼鬼。山家亨心事蕪雜地,坐下來。

  直到天亮。

  反而芳子一力把這個男人自記憶中抹去。

  她如常地把白天和黑夜顛倒了。

  往往早上才可以入睡,一睡如死,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沓然,沒有任何人,世界澄明,沒有家國、愛恨、鬥爭……,回到童真的歲月。

  最難堪是將醒未醒時,殘夢折磨著她,戀戀不肯冉去,頭痛欲裂。芳子猛地拚盡力氣把雙眼一睜,夕陽西下了,又是新的一天。

  她像幽靈般自帳子中鑽出來,開始一天的玩兒。

  節目很豐富:先吃過「早點」,然後糾眾一起耍樂、打麻將、甩撲克,各種的賭博。賭罷便喝酒、歌舞、唱戲、操曲子。上海不夜城,夜總會、舞場、球場…鄰通宵不寐。

  這不是頹廢,她想,買日為歡——每一天的快樂,是用她「自己」買回來的!

  芳子對鏡梳頭,柔軟的短髮三七開,順溜亮麗。臉色雖是病態的蒼白,但淡淡地上了點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

  穿上心愛的黑緞子長袍、馬褂、小襖,戴上黑緞於圓帽,一身瀟灑男裝。

  隨從五六人,伴著她,到戲院子去。

  「金司令,您這邊請!」

  戲院子的經理和茶房恭恭敬敬地向芳子鞠躬,一壁引路。

  一眾浩蕩地被引至二樓中央的包廂座位。在上海,老百姓都知她來路,鄙夷有之、憎恨有之、好奇有之——但她是個得勢的女人,大伙都敢怒不敢言,途經之處,觀眾都起立,向她鞠躬。芳子表現得威風八面,不可一世,大步地上座。

  坐定,踐起二郎腿,氣派十足地看著舞台,四壁紅漆飛金,大紅絲絨贈幕已拉開,台上男扮女裝的乾旦,正唱著《拾玉測》。男人上了妝,粉險含春,扭扭捏捏地把玉鍋推來讓去。

  台下的芳子呢,扇著一柄黑底灑金把扇,一手放在身畔俊男的大腿上,又撫又捏,隨著劇情調情。

  大家都視若無睹。

  ——這真是個顛倒荒唐的人生大舞台。

  觀眾在台下哈道:

  「好!」

  是因為角兒把「女人」演活吧。

  一個小廝遞來冒著熱氣、灑上花露水的毛巾給她抹手。

  她認得這個人,是前幾天派出去打聽情報的手下。他原是俊碩的男人,裝扮那麼卑微,居然像模像樣。

  芳子眉毛也沒動一根,接過毛巾,下面有張紙條,寫著:

  味自慢,靠不住她心裡有數。

  「味自慢」是她心目中「嫌疑人」之一。她故意對三個人發佈木同的假消息,看看哪一項,洩漏予革命分子知悉。·

  政治必然是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異己是容不下的。容下了,自己便無立足之地。

  經理著人送上茶點了。

  芳子若無其事地,抹過手,紙條操在毛巾裡頭,團給小廝拎走。

  「金司令請用茶,」經理阿議地媚笑著,「上等碧螺春!」

  「晤,」芳子待接過茶盅,一疊鈔票自他手底送過去,他需要她的包庇。

  芳子信手取過隨從的望遠鏡,自舞台上的角兒,遊走至觀眾席,再至包廂右面——她自鏡筒中望定一個人,距離拉近了,是一張放大了的臉!

  他經過喬裝。

  但芳子知道,那是背叛者:「味自慢」。

  她把望遠鏡對向舞台上。

  那個人,呷了一口小廝送上的香茶,不消一刻,已無聲倒下。無端死去。小廝與附近的「觀眾」把他抬走。

  芳子若無其事地對周圍的人悶道:

  「沒意思,我們走了!」

  正起立,走了幾步。

  台上鑼鼓喧囂,座上大大喝彩。

  芳子回頭一瞥,台上的不是人,是猴!

  完全是個人表演,角兒是神仙與妖怪之間的齊天大聖。他猴農猴裙猴褲猴帽,薄底快靴。開了一張猴臉,金睛火眼,手掄一根金箍律,快打慢耍,根花亂閃,如虹如輪地裹他在中央。這角兒,武功底子厚,觔斗好,身手贏得滿堂彩聲。

  他的演出吸引了她。

  經理賠著笑:

  「是《鬧天宮》。」

  她把那望遠鏡對準舞台,焦點落在他身上,先是整個人,然後是一張臉。

  芳子只見著一堆脂粉油彩。有點疑惑。

  角兒打倒天兵天將,正得意地哈哈大笑,神采飛揚中,仍是樂不可支的猴兒相,又靈又巧。

  芳子隨意一問:

  「武生什麼名兒?」

  「雲開。」經理忙搭腔,「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美猴王』。戲一落地,就滿堂紅!」

  芳子向台上瞟一眼,像男人嫖女人的語氣:

  「是嗎?看上去不錯嘛。」

  然後一眾又浩蕩地離開戲院子了。

  就在大門口,有個水牌。

  水牌上書大大的「雲開」二字。

  水牌旁邊有幀放大的相片,是一張萍水相逢,但印象難忘的臉。

  他紅了!

  碼頭上遇上的小伙子,當日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仿如剛出集的小鷹。才不過兩三年,他就一炮紅了。相片四周,還有電燈泡圍繞著,烘托他「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神氣。

  看上去比從前更添男兒氣概。

  阿福?

  不,今日的他是雲開!

  芳子心裡有數地,只看了相片一眼,就上了福特小轎車,揚長去了。

  日頭還沒落盡,微明薄暗,華燈待上。約莫是五六點鐘光景。

  川島芳子公館門外,她兩名看來斯文有禮的手下,「半暴力」式請來一名稀客。他不滿:

  「我自己會走!」

  方步穩重,被引領至客廳中,就像個石頭中爆出來的猴兒。他根本不願意來一趟,要不是戲班裡老人家做好做歹,向地闡釋「拜會」的大道理。

  他來拜會的是誰?他有點不屑,誰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走狗,什麼「司令」?

  兩名手下亦步亦趨,幸不辱命,把他「架」來了。

  正呷過一口好酒,芳子抬起頭來,見是雲開。

  她望走他。

  雲開定睛細看,大吃一驚,他怎麼也想不到是她!只挨了一記悶棍似地愣愣站著。

  是她?碼頭上他見義勇為助她把皮包自歹人手中奪回的物主,亂世中子然來上海討生活,清秀但冷漠的女子,她不單討到生活,還討到名利、權勢,…和中國人對她的恨。——雲開無法把二者聯成一體。

  情緒一時集中不了,只覺正演著這一齣戲,忽地台上出現了別一齣戲的角色,如此,自是演不下去了。

  這把他給「請」來的女主人,手一揮,手下退出。

  她朝他嫵媚一笑:

  「坐!我很開心再見到你。——有受驚嗎?」

  「有!」他道,「我想不到『請』我來的人如此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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