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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朱若水    


  第二次她來送稿,居然變本加厲地梳個公主頭,白衣、白裙、白褲和白鞋——他實在不瞭解,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毫無自知之明的人。

  後來見面的次數多了,習慣了她那種突兀的裝扮,同時也慢慢瞭解她那種心態,也就見怪不怪。她並不多話,眼神有自卑的陰影,笑容空空洞洞的,沒有神采。有一回他忍不住開口問她,為什麼做那種裝扮?她睜著小眼睛,厚厚的鏡片將透明的映色沉澱成乳白色,說是習慣了。他才明白,原來那種裝扮她已積久成習,已變成了一種心理建議,自信心存在的保護網。唯有那樣穿著,她才不會覺得突兀,才不會覺得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她,才會心安。

  她根本已不敢嘗試別種型態的穿著或打扮。

  這個發現,讓他猛然了悟,為何從事同種類型工作的族群,都會有型態類似的裝扮。好比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大都有類似的不修邊幅;從事工、商、美容美發,一般上班人士等等,各種不同的族群,也都有其各自歸屬的裝扮特色——甚至連道上討生活的,也有其獨自的特色裝扮。

  大概原因都和蕭愛一樣吧!他們認定了那種打扮,只有那種裝扮才會使他們覺得心安,甚至有了某種自信。

  有了那怪認識,他對蕭愛令人不敢恭維的外表和打扮,才不再那麼耿耿於懷。老實說,蕭愛實在是個長得令人「很抱歉」的女孩;然而見面久了,柯寄澎卻訝異的發現,蕭愛有一種莫名吸引人的氣質。

  到底那是什麼,他卻說不上來。就像他剛剛莫名其妙的有那種衝動在她面前停車……

  「蕭小姐!」柯寄澎又喊了一聲,依然維持禮貌的微笑。

  蕭愛一直出神的盯著他瞧,也不答腔。他開口又想喊出聲,硬生生的嚥了回去。那種情況氣氛,說話不好,不說話也不好,比較一下,想想還是不說話的好。

  「蕭小姐!」相視了幾秒,柯寄澎終於還是又喊了一聲。

  蕭愛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左右看看,等他再開口。她要確定,他的確是在跟她說話,免得自取其辱。

  「蕭小姐,」柯寄澎對自己苦笑了一下,耐著性子說:「請你別誤會。我剛巧有事到貴公司,所以才想如果方便,可以順道載你一程。」

  「謝謝。不過,我不到公司。」蕭愛終於吐聲回答。

  柯寄澎聽得她的回答,似寵若驚,連忙又問:

  「蕭小姐今天休假?還是……」他敏感的看一眼蕭愛背後的背袋。

  她剛剛那樣出神的站在街旁,加上身上那個背袋,那光景簡直像是準備去流浪,隨時浪跡天涯般的飄泊孤單。

  蕭愛抬頭看一眼前方的灰雲和街頭深處的車潮,極其突然的回答說:

  「不,我準備去旅行。」

  「旅行?」

  「對啊,旅行。」蕭愛說著,無故的笑起來,對著柯寄澎揮揮手,邊走邊說:「再見,何先生,我要去旅行了。」

  她邊說邊走遠,雙手抓著兩肩股的背帶,像小學生要去遠足一般,遠去的背影細細小小的。

  是啊,旅行。她怎麼沒想到!對失戀傷心的女人來說,旅行是再適合不過了。失戀了,旅行散心,也許有一場浪漫的邂逅一不!她不要再談戀愛了。她只想徹底的從這個世上消失。

  可是,她能上那兒?何處是她的歸程?

  她背著背包,在鬧市裡茫然走了一上午。看過山,也見過水,還買了冰淇淋坐在路邊吃,耳畔也隱隱響著淒美孤寂的配樂聲——熱鬧的等待,離家的少女,故事情節總是這樣出現在電影裡頭的。那個印象華麗又遙遠,夜景、燈火、浪漫的流浪足跡……沒想到她現在卻這樣真實的走在電影的街頭,一片一片地將腦海裡頭的印象連綴起來。

  腳走酸,走累了,便隨便往路邊一坐,米白的長裙四處染得皺皺髒髒。流浪難道就是這樣?隨便走隨便看,看山看水,吹風淋雨,累了就坐在路旁小歇,托著腮看著來往的群眾?

  一對對的男女從她眼前大步跨過,誇張的笑聲,放肆的音符,隨意亂拋。戀愛中的人,看起來總是很幸福快樂,即使再平凡不過的臉孔,也總是散發著說不出的光采。

  愛一個人究竟能受到怎麼樣的地步?她實在是不明白戀愛的事。聽說愛情能使人光芒四射,而且更加增添光耀;唯獨失戀的心給該怎麼收拾殘局,她沒有聽說過。

  大概是痛哭流涕吧!

  戀愛的甜蜜造就了平凡日子的精華高潮,光採得連自己都以為是小說的女主角。分手失戀卻是王子與公主美夢醒後必然面對的現實,不過,身經百煉的女人卻能將它看得無所謂;失戀只是生活的一種新陳代謝,大哭一場後,就能恢復平常的生活,然後重新再找一個既新又好的男人。

  其實,愛情是一種現實的東西。

  「喂,小姐,你坐在地上發什麼呆呀?」冷不防一個大嗓門,粗聲粗氣朝她吼著。

  蕭愛先是一愣,才慢慢抬起頭,看清大嗓門來自何方。聲音是從一輛載貨卡車,外形看來很老粗的司機傳來。

  「我準備去旅行。」她仍然托著腮,語氣淡淡的。

  「旅行,你要去哪裡?」卡車司機問。

  「我——」蕭愛放下托腮的手,想了想,然後說:「我要去山裡。」

  「山裡。」卡車司機咧嘴一笑,粗聲說。「我正要載貨回山上,上來吧,順路載你一程。」

  蕭愛略略看了司機一秒鐘,沒有多做考慮便坐上車。

  「謝謝。」她輕輕說。背包沒有取下,仍背在背後,仍像要是隨時準備浪游四方,沒有終點靠站。

  卡車司機又是列嘴一笑,邊開車邊問:

  「你一個女孩到山裡做什麼,山上有熊又有老虎,很危險的。」卡車駛離市區,轉上高速公路。

  「真的嗎?我還以為只有在動物園才有那些動物。」

  蕭愛隨口回答,眼盯著前方的柏油路。路上的瀝青,經年累月的在車輪的旋速下,被開碾出道道深黑色的線條往前方伸展著。

  偏離了日常生活軌道一上午,這時她才想起工作的事,然而即使此刻想起了,她卻一點也不感到牽心掛肚,甚至也不擔心這樣無故曠職是否會被開除。

  反正她在這世上早已無親無故,那個家只是租來的窩,而那個工作——

  她突然又愣了一愣,轉頭看看卡車司機,再將視線掉四眼前時而光耀傷眼,像是燙金的柏油路。

  「那份工作,捨了也罷。」她這樣想,只是看著燙金的柏油路。

  是啊,也罷!關在二十公尺見方的籠子裡,窗戶都關得密密實實的,連天空都看不到;成天面對著一堆不知所云的蝌蚪文,根本是在浪費生命,謀殺自己的心靈。也許她早該認清,她根本不適合這種制度的朝九晚五生活。

  捨了!都捨了吧——

  「……你們這些都市的小姐啊!就是這點不可愛!成天高喊什麼『男女平等』,和男人爭這爭那,打打殺殺的;真遇上什麼事或壓力,就丟下工作或是辭職了事,沒有一點責任感!」

  卡車司機洪亮粗坯的嗓音,宣言著對新女性暢言兩性平等,爭權求立卻時有情緒發生的事情感到不滿。

  蕭愛由愣轉笑,低頭看看自己。居然有人對她如此抬愛!她這樣子,看來會像是那些在職場上美麗與才幹兼具的女強人嗎?

  「你是離家的?還是被男朋友拋棄一時想不開的?」卡車司機睨了蕭愛一眼。「看你這副模樣,在公司被欺負了?」

  果然!蕭愛又對自己失笑一聲。原來是她沒將人家的下文聽完,自我陶醉誤會了。果然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她,一眼就瞧穿她的失意落拓。

  卡車司機見她不回答,索性擔開了收音機,跟隨著機器裡的女高音哼哼唱唱。女高音以悲淒的哭調,娓娓泣訴著她坎坷無奈的戀情,並且一再重申著她對心所愛的人一腔至死不渝的感情。前方路途已偏高了公路主幹,越走越荒涼。

  蕭愛微微皺眉頭,眉宇間頗有一種不耐。

  不管是什麼,愛也好,情也罷,唱的總比說的來得好聽,好似加經旋律的潤飾與修容,什麼陳腔監調都可加色為地老天荒,出世不朽的奇情經典。其實這世間那來每段邂逅都能像唱戲唱的那樣刻骨銘心?偏偏那些哀怨哭訴起來,總讓人懷疑好像只有他們談過戀愛!

  她討厭聽到那些東西。雖然沒有情司說判初戀注定會失敗,可是她知道,從最初最開始,關於愛情和戀愛,她早就注定要失敗。而這些引人感傷,自憐自怨自艾的東西,不聽也罷!

  卡車由柏油路轉切入一條泥土小徑,前方的金光耀眼也被甩丟到車後,只剩熱情餘溫。隨著車行的顛簸越行越烈,兩旁的草樹也越來越高,有時拂窗而過,冷不防給人心驚的顫動。而偏陽,也早晃晃被群樹和山巒擋在腰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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