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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朱若水    


  「你們看『情人』,我到對面去看錄影帶。」

  這支片子其實她已經看過原版錄影帶。畫質清晰,而且全版寫真,連毛細孔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不過,她覺得那部片子太沈悶了,配樂頹疲荒涼,色彩又很晦暗。光是湄公河上黃濁濁的流水,看了就讓人覺得視覺受損,更甭論那些在幽暗的小屋中發生的場景。

  整部片子,除了法國人一股對舊日殖民地時代所產生的帝國懷念引發的越南熱;以及場場飲食男女金錢與欲求混淆偽裝成愛的交歡外;她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藝術性。

  當然,藝不藝術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她看不出任何感動。

  總覺得有那麼一點隔閡,格格不入。

  她跑到對街,推門進入視聽社,選了「情定日落橋」──發生在水都威尼斯,一場清純無邪的童愛──呵!陽光的義大利,綺麗的威尼斯,水鄉的純愛啊!

  她把兩小時賣身給「情定日落橋」,終了卻覺得悵悵的,一股鬱悶吐不出口。

  離開視聽社,電影也已散場。馬琪看到她,忙不迭地大呼上當:

  「什麼嘛!一點香艷、熱辣、刺激的場面都沒有,全景噴霧與整修;整部片子從頭到尾白濛濛的一片,根本沒什麼意思,還說什麼性感的臀屁或線條!」

  「不然,你以為你會看到什麼?」

  「香辣、刺激、性感。」馬琪很老實地招供。

  「要看那樣,回家自己對著鏡子看就可以了。」祝艾波譏諷說。

  風很冷,吵架是很浪費熱量的事。羅沙在她們可能吵嘴之前,擺個手勢先走開了。

  才看完一場純愛,她卻一直覺得悵悵的;只記得威尼斯的天空很藍,水道不怎麼綠,灰灰的。就這樣而已。

  回到家,晚餐早已上桌。羅母看見羅沙走進門,便說:

  「快去洗手吃飯了!」

  「我吃過了。」

  羅母「哦」了一聲,挾了一扇碗豆,想到什麼,停下碗筷,偏過頭問羅沙:

  「今天考完試了是吧?有沒有什麼問題?下學期還是可以繼續念三年級吧?」

  「大概吧!」羅沙回答得模稜兩可,用手拿了一塊豆乾。

  「什麼叫『大概』?」羅爸正專心吃著飯,聽見羅沙這麼說,抬起頭嚴肅地說:「我從來就沒有看過你好好在唸書!成績單呢?我要看成績單!」

  然後也不等人回答,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就那樣一屁股種在沙發上,埋首入晚報中。

  羅沙被他父親的舉動搞得有點迷糊,她又伸手拿了一塊豆乾放進嘴裡,順便吸吮掉手指上的油漬。

  「爸有點失心瘋,沒頭沒腦的!」她說。

  羅母白了她一眼說:「沒大沒小!一點也不懂得尊敬長上!」伸手拍了羅沙正又伸長拿菜的手。「不要用手拿菜!一點規矩都沒有!」

  羅沙聳聳肩。看看正耽迷於報紙的羅爸一眼,然後對羅母說:

  「看看爸那『用功』的樣子!你跟爸啊,從來就沒有對我的事情怎麼認真過。」

  「怎麼沒有!我剛才不是問你考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問題!」羅每一臉被冤枉的表情。「你爸也問你要成績單,擔心你的功課啊!其實,我和你爸都是信任你,相信你會把自己管理得很好。」

  「算了吧,媽!這還不是因為我沒給你們惹過什麼麻煩。有時我還真的覺得,你們一點也不關心我!」羅沙埋怨道。

  羅爸的聲音從報紙堆裡傳出來,回答得很鮮:

  「我們這是采『道家無為』、『黃老治術』,順物之本性自然,以期其之大善哉!」

  羅爸這番話,聽起來學問很大,道理很深,卻又夠弔詭的了。羅沙搖頭,洩她父親的氣說:

  「我是不怎麼懂這個『大道理』啦!不過這樣也好,我是自由自在慣了,真要那天你們突然對我噓寒問暖起來,搞不好反而讓我覺得束縛,怪瞥扭的呢!」

  說著,她又用手挾了一塊雞肉。

  第九章

  「羅沙,我是艾波。你快來!我有一樣好東西給你看。我現在人在真澄的畫室。你要快點來哦!我等你!」電話裡,祝艾波的聲音顯得很興奮。

  那興奮挑起了羅沙的好奇。她匆匆趕去,結果,所謂的「好東西」,只是魯伯艾維特主演的「陌生人的安慰」。

  祝艾波緊挨著速水真澄坐,像是得了軟骨症,有一半的身軀幾乎靠在速水真澄身上。羅沙看得心煩,遠遠地靠著窗邊而坐。

  影帶轉格到那場魯伯艾維持和女主角纏綿後,裸身在屋裡走動的鏡頭時,祝艾波突然轉頭。用十足歎為觀止的聲音對羅沙說:

  「嘖嘖!羅沙,你看,魯伯艾維特多性感、結實啊!有一種頹廢美。」

  羅沙瞪她一眼,知道她這是一語雙關,有另外約含意在裡頭。

  速水真澄盯著螢光幕,時而思索,時而不經意地掠過羅沙幾眼。他什麼也沒說,可是卻比說了什麼更令羅沙覺得難堪。他的眼光幌幌地在昭示:他捉風捕影了些什麼。

  羅沙越看越心煩,起身走到電視機旁,「啪」一聲,把錄影機關掉。畫面消失前,魯伯艾維特正對她緊眉地凝望。

  「我要走了。」她走向門口。

  「等等!」速水真澄叫住她。「我請你們吃飯。已經訂了位子,走吧!」

  祝艾波的臉色沈了沈,但一下子就恢復開朗。她挽著速水真澄,仰頭對他笑說:「『三人行』比『儷人行』好玩得多了,是不是?」

  速水真澄和羅沙對看一眼,彼此都沈默。

  晚宴是在飯店二樓,歐式自助餐點。祝艾波望著大廳中富麗堂皇的吊燈,鑒賞地說:

  「不愧是國際級的大飯店,氣派果然就是不同!」

  的確是很華麗,羅沙卻不以為然。「真無趣!到大飯店吃飯就是要享受被服務的樂趣,竟然吃這撈什子自助餐!既然要自己動手,那幹嘛還要花那麼多錢來這裡端個盤子走來走去。像個乞丐一樣!簡直褻瀆了新台幣!」

  諷刺的是,竟然還高朋滿座!速水真澄還是事先訂位了,才有得吃的!

  「拜託,羅沙!」祝艾波以睥睨土著的神情說:「來飯店吃飯就是要吃那個氣氛、裝潢、氣派,還有那種情調、感覺、格調。最重要的,是有一種身份地位的高貴感!」

  太荒謬了!難怪祝艾波老是喜歡批評她過時落伍,這種「文明人」幹的事,她還真做不出來。

  不過,羅沙還是吃得很痛快。反正又不是她花錢的。速水真澄悄聲在她身邊說:

  「你可真刁嘴。我學乖了,下次絕不再帶你到這種地方吃飯,免得費錢又不討好。」

  羅沙回頭瞪他一眼,心頭酸酸的──哼!他就不會對祝艾波說這種話!

  心情不好,那些端著盤子收菜的人越看就越像是丐幫要飯的。她用力叉起一丸蝦球,狠狠地咬了一口。

  後來,祝艾波起身到化妝室。她還在吃,沾了一嘴巴的沙拉醬。

  「看看你,像個小孩子一樣,吃得滿嘴都是!」速水真澄邊笑邊搖頭,袖了一張面紙,擦掉羅沙嘴邊的乳醬。

  羅沙嘴巴一直在動,他不好擦拭,停下手說:

  「你可不可以把嘴巴閉上,暫時停止咀嚼十秒鐘?」

  她點頭,他才輕輕捧住她的臉頰,重新幫她擦掉沾在嘴旁的沙拉醬。

  她趁空又叉入了一口蝦球,一邊抬頭──沖白虎、煞黑星;早不遇,晚不遇,偏偏就在那時候看見了艾維特。他正和一個外國人在一起。

  速水真澄回頭,也看見艾維特,和他點頭打聲招呼。低聲對羅沙說:

  「真不巧啊!」

  「什麼?」她裝作不懂。

  祝艾波補妝回座,也看見艾維特,咯咯地笑說:「好機會!」

  她抓住羅沙,硬是要將羅沙拉離座位。

  「艾波,你不要拉──我不要去!」

  羅沙拚命想抽回手,祝艾波卻不聽,拖豬一樣,硬把她拖去艾維特那裡。

  速水真澄冷著臉看著,並不阻止。

  「嗨!」祝艾波開口招呼。

  艾維特並沒有表示歡迎,倒是那個外國人,一直笑咪咪地對著羅沙瞧。她尷尬得恨不能找個面具戴上。

  「你──嗨──好……」羅沙囁嚅地招呼。她的英文不是頂好,碰到外國人,瞎扯三句是可以;但是「早安」、「再見」、「謝謝」以外的,可就沒轍了。

  祝艾波的發音卻漂亮得可以矇混是老美,一般會話也難不倒她。她和那個外國人磯哩呱啦咕嚕地聊得很起勁。

  羅沙回頭看一下速水真澄,連水真澄靜靜地回看著她。

  艾維特也轉頭看向速水真澄,四目相交,摩擦出了火花。

  「你們一起來的?」艾維特問羅沙;雙眼照妖,照得羅沙無所遁形。

  「不!我們三──三個──一起來的。」羅沙回答得有點困窘與難堪。

  接下來就是沈默擅權的時代。祝艾波一直用腳在桌底下踢催羅沙,催得她每想開口每必口吃。乾脆閉嘴算了。那個外國人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他們的談話,一直興致勃勃地看著羅沙,不時還露出熱誠明朗的笑容,笑咪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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