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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朱若水    


  離開時,她帶走了三掌蝕過的楓紅。溯著來時路走到半山腰,回頭看了山頭楓紅、火一樣的天空一眼,停步在山路邊破舊的木屋前,在山裡借歇了一夜。

  夜來,使山顯得更形鬼魅;卻使山的星空顯得越形熱鬧。多亮的、像鑽石的星星,將夜空點綴得有點亂,太耀眼了。

  羅沙站在木屋外的空地,前方一無障礙,展落在她眼前的,是垂地的夜空,垂地的星宮。

  她仰著頭,想起七夕時,跑去天文台看牛郎與織女的事。那晚夜色涼如水,黑色潑了一空靜;叫她感動的竟不是天星,而是天文台樓頂那徐徐吹來的晚風。

  記憶真叫人恍惚啊!總是那樣揮散不去……羅沙仰起的下巴,又滑下了透明的淚液。

  星座宮裡盡皆有神話,人間世裡盡皆有愛情。而愛情,那樣叫人脆弱……

  山風呼呼地響。不知什麼時候,星星隱退了;而月,釣上了林梢。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如果懷著心事,山裡的一情一景,都容易勾起探山人的落寞。羅沙再深深歎了一口氣,走進木屋,留下山月獨自照人間。

  ☆★☆

  天尚暗闇,木屋主人太太搖醒她,純樸的笑臉透露著憨厚的善良本性。

  「小姐,我們要下山辦事。你要不要一起走比較有伴?」

  羅沙睜著惺忪的眼。床前,木屋主人為首,依次站著他的妻子,兩個還沒有桌子高的小孩,兩眼骨溜溜地看著她。

  「這麼早?」羅沙急忙起床。「麻煩你們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不急!慢慢來!」

  羅沙走到屋外蓄水鐵桶旁,舀了一盆水。清晨的空氣真冷,吸收了一夜涼氣的水更冰,潑在臉上,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身。

  下山的速度比她昨天上山時的速度快很多,三個小時不到就走到了山口。小木屋一家人憨笑著和羅沙分手,羅沙向他們揮手道別,從他們的身後彷彿又看到那一山火燒也似的天空。

  北上的列車上,她一路望著車窗外發楞,看窗外的景象由淒黑而濛灰而淡金,終至明亮一片。

  車廂內旅客並不多,很多空位孤獨著。車行一段後,有人在她座旁坐了下來。

  她沒有回頭,視線一直隨著車行的速度不斷地移變它的目標,背後卻不斷傳來不安的感覺,好像有雙眼睛一直想看穿她。她霍然回頭──

  「你終於回頭了!我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轉過頭來,從我上車到現在……嗯,七分三十六秒半!」

  速水真澄斜向著窗外朝陽,認真的臉,被光影偏分成具動感的輪廓,仍保有一絲酷意。

  他的出現太突然了。羅沙掩飾不住心中的驚訝和歡喜,顫著聲問:

  「你……你怎麼會……。」

  「我常常這樣到處跑,四處尋找題材。倒是你,早上十點二十九分的列車上,怎麼也會碰見你!」

  「我……」羅沙想起滿山的那火紅,從背包取出一掌楓紅平放在手上說:「喏,這給你。我剛從山裡回來。」

  「山裡?一個人?」速水真澄平聲問,沒有接下那掌楓紅。

  「嗯。」羅沙點頭,仍平托著一掌楓紅。

  速水真澄看了楓紅一眼,冷漠地說:

  「給我這個做什麼!為什麼不給他?」

  「他?誰?」

  羅沙茫然地問。

  看她一臉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連水真澄不禁有點惱,聲音更冷淡了:

  「你何必問我,我都看見了。那天在校區後那個小土坡下,你跟他……你們──」

  「我們?他……真──速水先生,我真的不懂!」羅沙緩緩搖頭,更茫然了。

  「你真的不懂?」

  蝕紅的楓葉仍平貼在羅沙的掌上,她低頭凝視著它,眼眸起了霧。她縮回手。合掌絞碎了脆弱的楓紅。

  「沒關係,你不要就算了!這本來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拚命笑著說。

  「我沒有這麼說!」她那個樣子讓人看了反而難過。速水真澄粗魯地把她手裡的碎葉打落。「我問你,你真的不知道嗎?我明明都看見了,你為什麼還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模樣?」

  速水真澄這樣接近失態的情緒爆發。著實嚇了他自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沈不住氣。所以看看羅沙一眼,便不再說話。

  「請你把話說清楚好嗎?你看見了什麼?」羅沙因為他的話而迷惑,沒有特別注意到他失態的激動。

  她怎麼還是那麼冷靜從容?速水真澄不由得懷疑起自己。難道那天他看錯了?不!不可能──

  「好吧──艾維特!」他終於忍無可忍地說出來。

  「啊──你全看見了?」羅沙驚呼一聲,頓時臉紅。

  「臉紅」通常是發生過某種事的徵兆。速水真澄臉色不禁沈了下來。

  可是羅沙害羞擔心的,卻是那天她險些又跌個四腳朝天的醜態被速水看到了。她紅著臉,語無倫次,沒有章法地說:

  「討厭!你全看見了!一定很醜、很難看吧?都怪我自己不小心!我也不曉得怎麼會那樣──我明明有注意左右啊,可是還是滑了腳,從土坡上跌下去!還好艾維特經過,剛好救了我,否則一定跌得更難看──」

  「等等!你說什麼?你從土坡上跌下去,艾──艾──他救了你?」速水真澄像被揍了一記,急忙插嘴。

  「是啊!」羅沙有點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說:「幸虧是他,否則我一定會摔得很慘!你沒看我那天衣服都髒了,就是從土坡上摔下來時沾到的,夠狼狽了!我本來以為你看見我的醜態又要笑了,不過你好像沒注意到,我才放心了。可是你──」想到那一天,羅沙興奮的神采又形黯淡。「不過,真的多虧了艾維特。他那個人其實還滿不錯的,本來我還以為他很凶,他總是不給我好臉色看!」

  原來是這麼回事!速水真澄失聲笑了。他以為──他一直往不好的方向想,越想越生氣,原來──太好了!他高興地笑了!

  「你在笑什麼?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羅沙奇怪地問。

  羅沙的問話讓速水真澄剎時楞住。對啊!他在高興什麼?他看著羅沙,回答自己說:真高興一切全是誤會!

  他覺得自己真傻,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竟然還會因為嫉妒而玩起小孩子的遊戲──冷淡、不和好、故意不理睬對方,甚至和別的人要好讓對方嫉妒。真是的,大男人了,還這樣嫉妒──

  嫉妒?速水真澄寸心微驚。嫉妒?對她嗎?他悄悄再看羅沙一眼,又敞開臉笑了。

  不管祝艾波告訴他的話是不是真的;不管艾維特對羅沙的心思是不是和他一樣;也不管羅沙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他都不會再輕意動搖改變自己的心志,也不再受流言傅語的影響,他要堅持住對她的──

  「先生,要不要買點早餐?」美麗的列車小姐推著小車含笑問,打斷了速水真澄的沈思。

  速水真澄搖頭。

  「我要!」羅沙伸出手,橫過速水真澄的胸膛。

  速水真澄只好順理成章地付帳。前座兩個女孩回過頭來,看著他吃吃地偷笑。

  「有什麼好笑的?」他最討厭女孩子那樣子神經兮兮地笑,看起來不但蠢,而且無聊。

  羅沙藉著早點,想掩飾自己臉上一直收不住的笑意。所有莫名其妙的冷淡、不理睬全都過去了,她又能像以前一樣和速水真澄開心地聊天。雖然她知道,他已經和祝艾波在交往,是屬於祝艾波的了;不過,沒關係,她只要能這樣在他身旁待著,她就滿足了。她不敢要求太多,這樣在他身旁就夠了……

  「說吧!你幹嘛一個人跑到那麼遠的地方?」速水真澄本來不餓,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分了一口。

  「我說過了,我到山裡去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你你幹嘛一個人跑去?」

  羅沙轉頭看他,把早點全都給他。她怎麼能說她是因為他不理她,才一個人跑到深山裡療傷治痛!又怎麼能說,她是因為他和祝艾波有情,她才一個人獨訪楓紅,想減輕心裡一點痛!

  不過,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她要能這樣待在他身邊,她就滿足了。

  「你和艾波……」雖然這麼想,她還是有些耿懷。

  「什麼?」速水真澄專心吃著她剩下的早點,沒有聽清楚。

  「沒有!沒什麼!」羅沙搖手微笑。

  速水真澄和祝艾波之間的交住,她一直沒有從速水真澄這邊聽到正面肯定的答案;但祝艾波雖然也沒有正面地承認,但她的態度,講話的口氣,都在在地表明了他們之間的男女朋友關係。

  也罷!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她不想嫉妒祝艾波,不想讓自己傷心難過。她只要能這樣待在速水真澄的身邊就滿足了,縱使是個愛情的影子也沒關係;她不想破壞現在這樣的幸福。

  「對了!」速水真澄吃完早點,把垃圾包好,放進前座椅背上的網袋裡。「我想畫一張人像,你當我的模特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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