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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甄情    


  耿烈拿起地上的碗,背靠著木牆,看海風吹動她的髮絲,就去把窗子關得剩一道縫。回到原地,背依舊抵著木牆,再拿起湯匙,才發現粥快見底了,原來剛才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吃了幾口粥,用她用過的湯匙。他莫名的又感到耳朵發熱,心裡也有一種微妙的感覺。

  沒別的,不必想太多,庸人自擾。只不過是因為他過過三餐不繼的日子,有東西吃的時候當然要惜福,習慣性的會把他面對的食物吃完。

  熱呀!她已經在發燒了,他怎麼能讓她悶在空氣流通不良的艙房裡呢?

  他再去開窗,把窗板調整到開一半,這才滿意的歇手。

  她真的睡熟了。眉頭鬆開,嘴角甚至微微上揚,不知作了什麼好夢。她這副神情令他想到「善寶齋」蓮花池中的那尊觀音面容,和穆安詳。她的眉眼鼻與那尊舊觀音挺像的呢。

  他吃光了粥,想走開卻不太放心。輕輕悄悄的摸她的額頭。哇!好燙呢!該死!她病得在昏睡,他豈能一走了之丟下她不管?

  可是,他該怎麼管呢?他從來沒有照顧過病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咬著下唇努力的想,總算讓他想到曾看過和美子在生病的裕郎額上放濕布巾。他趕緊依樣畫葫蘆。過一下子布巾就被江憶如的體溫熱了,他再拿布巾去沾濕,稍微擰乾,放到她額上。

  如此來回了幾次,又讓他想到一個法子。十幾年前他剛上船不久也是又吐又病,田叔叫他喝了幾回薑湯,過了一天,他好像就恢復健康了。

  事不宜遲,再一次為江憶如額上換上冷布巾,他就去廚房叫值班的三廚煮薑湯。

  三廚正在和兩個睡不著覺的船員下棋。他們三個都很好奇,船長看起來好端端的,怎麼會半夜想喝薑湯?

  耿烈簡單的解釋說一個他們所載的客人生病了,病得不輕,因為阿冬睡了,他只好自己來廚房跑一趟盡點心意,免得萬一客人病死在船上,到時候他會良心不安。

  端著薑湯回船長室,耿烈喚不醒江憶如,心裡更著急,暗罵自己剛才詛咒她,恐怕會一語成懺。

  他再次扶起她靠在他懷裡,她毫無知覺的昏睡著。他輕輕搖搖她,叫喚她的名字,她都沒反應。

  他無計可施,一輩子不曾這麼惶惶不安過。

  他試著捏開她的嘴巴,一點一點的用湯匙徐徐將薑湯灌進她嘴裡。生怕她嗆到,以他有生以來最大的耐心,非常緩慢的灌她喝。

  過了好一會兒,一碗薑湯終於全灌完了。他吁出一口氣,突然覺得好累。這比搬運十箱貨品還累。

  他放她躺回床上,讓她睡得舒服些。

  摸摸她的額頭,還是燙得令人心驚。他頻頻為她更換額上的濕毛巾。自從阿冬跟隨他以來,他第一次自己到水櫃去提桶水回船長室。整艘船靜悄悄的,只有海浪扑打船身的聲音;大夥兒都睡了,他仍在為一個不該上船來的女子奔忙、不得安眠,真是有點可笑。

  幸好,他察覺她開始出汗了。想必是薑湯的功效發揮了。

  她臉上冒出細小的汗珠,他才剛用毛巾幫她擦乾,汗珠又冒了出來。

  啊,她熱呢,熱得踢棉被,身體扭動著,喃喃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夢囈。

  他幫她拉開棉被,看到她光裸的足踝!心裡竟又漫起了一股異樣的感覺。如果她光裸的不只是足踝,他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罪過、罪過!他豈可趁人之危褻瀆她!

  可是,他發現他的自制力越來越渙散,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越來越不純正,他的手似乎越來越難以駕馭,老是想去摸摸她的臉和她的腳;他的心似乎也逐漸在升起邪念。

  她好像不再冒汗了,冒汗的人換成他。深夜的海風送爽,他卻感到燥熱,好像心裡頭有把火苗,越燒越旺,燒得他快發起狂來。

  他深吸一口氣,希望能穩住自己的心神,一本正經的去摸她額頭。天可憐見!不那麼燙了,她大概漸漸在退燒了。

  他胡亂的暗自感謝船上的觀世音菩薩和地藏王菩薩,一時忘了自己從不相信那些木雕的佛像會有什麼神力。幫她蓋好棉被後,他便逃也似的急急離開艙房。

  第三章

  憶如是被喧嘩聲吵醒的。她無法聽得十分真確,但大約可以猜出有相對的兩方在為自己支持的對象加油助陣。她試著坐起來,覺得全身虛軟無力,但已經比昨天好些了。

  她用小木盆如廁,用水沖淨了倒出窗外後,慢慢回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回憶並不清晰。自開船後她就暈得連連嘔吐,昏昏沉沉。最難過的時候,她以為她快死了,她會把心、肝、肺全吐出來。

  模糊的片斷記憶中,有個男人逼她吃有肉味的稀飯,她吐到他身上,他好像沒有生她的氣。後來他又逼她吃清粥,她勉強吃了,是他餵她吃的。她記得她困得不得了,她好想睡覺,他卻一再吵她,用濕布巾搗她的額頭,還灌她喝熱熱的湯。她聞到自己嘴巴裡殘餘的姜味,對了!是他灌她喝薑湯,她今天才會感覺舒服些。

  他就是竭力反對她上船、堅持說他的船不載女人的耿船長。剛被他發現她喬裝上船時,她抱著最壞的打算,以為他要不是會把她扔進海裡,就是會趕她回岸上。結果他把她軟禁在艙房裡。只要他肯載她去日本,她並不介意在艙房裡待上十天。

  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暈船暈得那麼痛苦,難過得要命。好在現在船行挺平穩的,不像昨天那樣搖晃,她雖然還是感覺不適,但至少可以忍受。

  她照了照釘在牆上的一面只比巴掌大了點的銅鏡,發現自己臉上畫上去的麻子都不見了。是耿烈把她的臉擦乾淨昀嗎?

  她記得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男人進來過這間艙房,是個瘦巴巴的小伙子,來給她送飯的。那時她難過得半死,連他的長相都沒看清楚。

  她決定繼續喬裝成矮麻子,以免再給耿船長添麻煩。她從行李袋裡拿出畫筆和顏料,對著銅鏡往臉上畫麻子。井大娘幫她買了些胭脂水粉,但她平常都脂粉不施,沒想到難得往自己臉上添顏色,竟是這般光景。

  畫好了,才剛收好顏料,就聽到叩門聲。她忙不迭的躺回床上,心撲通撲通的跳,不知該如何面對耿船長。如果她的記憶沒錯的話,昨晚她曾窩在他懷裡讓他餵食呢。噢!她怎會神智不清到任那種事情發生?

  門開了。她的呼吸為之一頓!

  進來的是那個瘦小子。

  她的呼吸恢愎順暢。

  瘦小了捧著個托盤,圓盤上是兩個湯碗。

  「江師傅,你醒了。」他把托盤放到桌上。「船長吩咐我請廚師給您煮素菜粥送來。另一碗是加了蔥和紫蘇、陳皮的薑湯。廚師說船上沒別的藥材,只能給您熬這碗薑湯,讓您發汗退火去風邪。」

  「謝謝你,小哥。」憶如壓低嗓音說話。「也請你幫我謝謝船長和廚師。」

  「您能下床吃飯了嗎?」

  「可以。」憶如把雙腳挪下床。「我已經比昨晚好多了。請問,甲板上發生什麼事了?」

  他笑著說:「他們好吵,是不是?簡直可以把死人吵醒。今天順風,浪又不大,船走得滿平穩的,牛老大就邀船長比相撲。平常他們比賽,十次有八、九次都是船長贏,但牛老大從來不肯認輸。他們三兄弟都在船上,閒著沒事時就湊在一起練習,同心協力想贏船長。大夥兒也都樂於下注,因為船長的贏面較大,所以賭船長贏的彩金較少,賭牛老大贏的彩金較多。平常船長都樂於和牛老大比賽,今天他不知道怎麼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說他不想比。大夥兒都起哄叫船長別掃大家的興,船長還沒答應,兩邊的支持者就吵起來了。江師傅,你慢慢吃吧,我要去看熱鬧了。」

  瘦小子出去後,憶如一邊慢慢吃素菜粥,一邊回想他的話。

  她聽說過日本人喜歡玩相撲,她對這種競力的活動並不瞭解,心裡有點好奇。

  瘦小子說船長今天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為什麼?是她的關係嗎?是他昨晚照顧她,因而犧牲部份睡眠?

  他的確對她太好了,好得令她感到不安、感到愧疚。打從他說他的船不載女人,拒絕讓她隨行去日本後,她就對他沒好印象,甚至對他產生些許敵意。沒想到他識破她矮麻子的喬裝,卻也沒為難她,甚至在她暈船暈得奄奄一息時還費心侍候她。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他早已經警告過她,這趟旅程並不輕鬆,是她自己不知死活硬要自討苦吃、自找罪受,他大可不理會她,讓她自生自滅,病死活該,可是,相反的,他在她病得神智迷離、昏沉無依時,竟待她如上賓,親侍湯藥。她如何承擔得起他的這份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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