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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梁鳳儀    


  是的,每個人心志與價值觀都不同。

  有些女人,沒有了人,抓住了錢,視之為公平。

  我們這些女人,覺得既沒有人,就更不必搖尾乞憐,更見委屈了。

  彼此都有因由,都合乎情理。做人很多時是求個心安,自然理得了。

  為我辦離婚手續的律師,很語重心長地勸我:「許小姐,你可以爭取得更多。」

  「單是換回你對我的這個稱謂,已經價值連城。」

  我笑著這麼回答他。的確,經過很多年的婚姻束縛,突然的回復自由身,好像一個發覺多年以枴杖走路的人,有一日,被人家把手杖搶去了,竟還能一步步的走,越走越習慣,越堅挺,那種驚駭與喜悅,難以形容。

  律師歎口氣:「要對方為了他心頭所好,付出較高昂的代價,也是很應該的。」

  我凜然正色道:「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我更不向他索取分毫。我不要給他機會,以我為餌,去成為他那為愛情而不惜犧牲的偉大情操。要收他多少錢,才值得出賣自己,以抬高對方的一段新感情的身份?我只把這婚變看成一種社會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現象,何足怪哉!」

  「太不愧是商界女強人的本色。」

  也許我真的當之無愧。

  走到光怪陸離的社會上頭工作,真是太多考驗自己的鍛練機會,因此而造就了鐵石心腸、銅皮鐵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腳,把連鎖快餐店全面拓展的這個開山劈石期間,就不知遇上過多少事情,教我學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觀塘與九龍灣兩間樂寶分店開張的前夕,給我們簽好了三年合同的廚子張叔,忽然跑到我跟前來說:「許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緊要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我問。

  「我看很難履行我跟樂寶的合約了。」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靜下來,看我的反應。

  在以往,我必然會大驚失色,快餐店沒有了廚子,好似一條船,沒有了掌舵人,左搖右擺,失掉方向,終究有個巨浪翻過來,就要打沉了,那怎麼好算?

  然,涉獵商場日久,有了經驗,知道什麼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也知道應該要以不變應萬變。

  做事做人其實都有如玩撲克牌,手上的一副是皇牌,完全的成竹在胸,根本就不必輕易亮相,表露重要身份,手上的牌不過爾爾,跟對手是半斤八兩呢,更不必橫衝直撞,且沉著氣,看對方投注何等樣的銀碼,才定奪乾坤去留,甚是敵不過別人,倒不如從容地棄牌,讓一步,圖個海闊天空還好。

  故而,我不動聲色,示意張叔說下去。

  第44節

  張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尷尬的樣子,說:「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兒申請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為不會這麼快簽批,都說要等很久,因為輪隊的人極多,誰知就在這兩天,移民局准許證就批出來了,全家都嚷著要立即起程。我是很為難呢,其實我跟很多人一樣,都捨不得離開香港,在本城賺得容易,花得痛快,又豈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兒女心目中都偏偏認為我一把年紀,還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難說,順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著說:「張叔,你別煩惱,張嬸他們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虛榮的踏實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樂業,更不要骨肉分離。是疼著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語調令對方駭異,忙道:「我還是很能應付工作的。」

  「當然,當然,張叔幾時都寶刀未老,無可置疑,只是你家裡頭的意願是要照顧的。」

  「可是你那兩間分店即行開幕,且我們之間有合同。」

  「不用擔心,合作得勉強,你牽腸掛肚的獨自留港工作也叫我過意下去。我們不能單憑一紙合同辦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應引用法律保障,而把關係甚而錯誤延續下去的。你在簽約時沒有想過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約放在心上。至於說樂寶的人手,不成問題,在本城,有錢駛得鬼推磨,人力市場再艱難,也會有得供應。移民雖多,正所謂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請別為我擔心。」

  我把鐵青著面的張叔送到電梯口,才往回走,繼續投入我的工作。

  張叔所表現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請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證來,換言之,我跟他談合約,講合作時,他已入紙申請移民,可從來沒有給我提過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瞞,只代表兩種可能心態,一種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准了也並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報到,立即歸航,那就無謂多生枝節,惹人疑慮,在一個賓主關係開端時引起不必要的憂慮。另一種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題發揮,打算乘人之危,來威迫利誘。

  照目前的情勢看,是後者的成份昭彰,無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論是環境忽爾惡劣,抑或遇人不淑,總要多用錢去尋求解決方法。這個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話,可不必用在不義之徒身上,去成全他們的小動作。

  我是的確出高了價錢才臨急臨忙把另一個合適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補空缺的。

  然,不要緊。

  蝕了錢,還要洩盡氣,是雙重的委屈,我以後也不會幹。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對於處事待人,行藏舉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論,一個模式。

  丁松年是變了心,我,許曼明是心變了。

  前者只不過是限於對一個人、一宗事之喜愛轉移。後者呢,是整個人生的走向改動。

  我意誌異常堅定地對我的律師,說:「無論如何,多謝你的提點與關心。在我可以支持應付的情勢下,我無謂再領任何人的情,回報起來,更覺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約者,請便。

  我樂於以我的損失去落實他們的背信棄義,這包括了丁松年、張叔,甚至那原本要租舖位給我的沙田火炭業主錢伯在內。

  對比之下,我認為自己的損失並不比他們大。

  職業是否使女人的溫柔、嫵媚以至嬌弱都一掃而空了,剩下來的都仿似無情、固執與強硬。

  經歷過滄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來時,已經不再像女人了。

  我輕歎。

  這些天來,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時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來,回到辦公室工作。

  頭才沾在枕上,床頭的電話就響起來了。

  誰?誰會在這個時刻給自己電話。

  我抓起了聽筒來,對方是把女聲,沙啞而微帶哭音,說要找許曼明。

  我坐起身來,徽微緊張,答應著:「我就是許曼明,請問你是誰?」

  我的心卜卜亂跳,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會不會是秦雨?

  她喜歡丁柏年,丁柏年並不喜歡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讓秦雨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她會得在忍無可忍之下,搖電話向她大興問罪之師。

  我是膽戰心驚的,不為什麼,只為尷尬。

  沒有人,包括自己在內,會體諒這個處境,一個小叔子暗戀嫂子多年,而在她婚變之後將戀情白熱化的處境,是令人難為情、令人驚異的。

  我知道,在我覺察到將會有一番狠狽之後,我完全採取逃避的方式,更專注於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著那麼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處理的那一分鐘,才面對它好了。

  這一刻,終於來臨,因為對方說:「我要求你,跟你談一談?」

  「在這個時刻嗎?」

  「對,許曼明,我就在你的樓下,容許我上來見你。」然後她再補充:「你已知道我是誰了吧?我是邱夢還!」

  天!震慄更添一重。

  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回事。

  是另外一個故事,另外一對男女主角。

  我苦笑,怎麼真的瘦田無人耕,耕來有人爭?我忽爾成為愛情倫理大悲劇的搶手角色了。

  邱夢還為什麼跑來見我?在於這個時刻?

  是丁松年有什麼意外了?

  第45節

  此念一生,我整個人自床上跳起來,立即答:「邱小姐,請上來。我們是一梯一夥,複式頂樓的一座。」

  當我開門讓邱夢還進來時,她的臉色有如白紙。

  過去曾經見過的優雅淡定儀態,都已不復見,她無疑是神色慌張,且微帶憤怒的。

  這個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剛才我假設丁松年有什麼意外的估計。

  可是,我仍然在請她坐下來之後,立即問:「不是松年有什麼事吧?」

  「你仍然這麼關心他,我來找你的原因為何,你第一個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來嗎?」

  我愣然,一時間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說: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這種拉關係、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你們是彼此的牽掛著。」邱夢還竟一邊點頭,一邊這樣說著。「既如是,為什麼還要仳離?為什麼要我白白淌這一次的渾水?為什麼你們夫妻倆的花槍遊戲要拖累一個無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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