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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梁鳳儀 「如果我爸爸也像你爸爸那樣被拉去坐牢了,我們怎麼辦?」 競之的問題,楊慕天不曉得回答。 「是守著這頭家呢?還是我倆浪跡天涯去?」競之的語調,老氣橫秋。 「都聽你的吧!」 「楊慕天,我走到哪兒,你也跟著我是不是?」 「是。」慕天點點頭。 歇了一會,他才曉得問小同伴: 「你喜歡我跟著你嗎?」 競之歪著頭,伸手把玩著自己的髮辮,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答: 「若不喜歡了,怎麼現在會留你在我們家中,爸爸說過,我們這樣做,可能會給人口實,其實很危險。」 楊慕天立即說: 「會不會莊叔叔這就出事了!」 競之才睜著她那雙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滿是惶恐的表情,就見街口處,莊世華正徐徐踱步回家來了。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都飛跑過去,各自拖住了莊世華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來,莊世華就一把抱住了楊慕天,以憂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能發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莊競之間: 「爸爸,什麼事呢?」 莊世華被女兒這麼一問,一腔熱淚,乘勢奪眶而出。 「莊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插慕天緊張地問。 孩子多麼可憐,在他小小的腦袋裡,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顧,兩餐不繼。 楊慕天是連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莊世華心裡想,這敢情好,省得傷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安定下來。才緊握著楊慕天的雙臂,說: 「不,莊叔叔絕對不會不要你,你好好地跟著我們住下去。」 「是。」楊慕夭點頭:「可是,你為什麼難過呢?」 「慕天,你聽我說,剛才莊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楊君佐已經……已經不在了。」 慕天還在問:「是不是死了?」 莊世華點點頭。 楊慕天沒有痛哭失聲。 他只微垂著頭,眼眶有一陣的溫熱。 好像父親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預料之內。 今兒個晚上,不過是正式落實了自己是個孤兒身份罷了。只要他還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過份的悲痛。 從十二歲開始,楊慕天好像就學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顧自己。天下間的世情變幻莫測,最教人傷心憂慮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饑抵餓,備受欺凌。其餘親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膚之痛。 回憶令楊慕天剎那間顯得蒼老。 他一直坐在這座雄踞香港深水灣半山的楊家大宅書房內,整整個多小時,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 有人輕輕敲門。 「誰?」楊慕天的語氣略帶呵斥。 「是我。」楊慕天的太太盧凱淑的聲音:「我來問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飯?」 「不,請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來騷擾我。」 楊慕天習慣說一不二。 書房外的腳步聲已然遠去。又是一片靜謐。 楊慕天咬緊牙關,讓自己專心一致,重拾往昔。 縱使過去的一切是一個大大的瘡疤,他還是要忍痛揭開它。 原本,楊慕天以為這個瘡疤,已經結了痂了,誰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復發了,含了膿了,萬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調理,弄出來的後患,可大可小。他當然不敢小覷莊競之, 從小到大,她都聰明伶俐,兼且膽色過人, 她的思想,從來都比她的年齡更成熟。 她的行為,又從來都比她的性別更剛烈。 楊慕天不會忘記他在莊家住的那幾年生活。他與競之朝夕相處,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競之,身體上似有異乎常人的結構,為了她心愛的人與事,她會不惜犧牲,不擇手段去維護和爭取。 就曾有那麼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楊慕天是差點掉了生命,還是莊競之把他救活了的。 當時楊慕天已經十六歲,競之比他年輕一年多。 那年頭,暮春時節,少男少女有結伴到山上去採藥的習慣。 馬霸地方的山上,生長著一種俗名叫馬霸草的山草藥,是專治小兒百日咳的靈藥,很能賣個好價錢。為了幫補家計,競之跟慕天商量,決定上山採藥去。 那山崗的小路也不算太難行,結伴大有良朋,上山還真是容易至極。 他們的運氣開頭時很不錯,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經塞得爆滿。 眼看大功將近告成,比預計時間寬鬆得多,二人也就選了一處較蔭涼的地方坐下來休息。 競之滿心歡喜地問慕天: 「這兩大包藥要是換得幾個錢回來,你打算怎麼運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給隔壁的三嬸一半留為己用。」 「為什麼要分給三嬸?」 「向她租輛木頭車。下次再上山來,有輛木頭車就可以採取更多的山藥,賺更多的錢。」 原來小小年紀時,慕天就已經很有商業頭腦。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買什麼?」 「什麼都假,買只燒雞回來,吃個痛快。」 競之沒有再說什麼,她本來要惱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愛吃雞的習慣。可是,她才瞄了楊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熱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競之不期然地心軟下來。 慕天問; 「你呢?」 「我什麼?」 「如果由你分配賺回來的錢呢,你會做何打算?」 「甚是簡單。」競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錢分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給爸爸。」 「給我做什麼?」 「由著你隨意運用,買你喜歡的東西。」 慕天當時是感動的。的確,這幾年,莊競之待他很好,幾至無懈可擊。 從來,有什麼好吃好用好看的,競之都要預留一份給慕天。 甚多時,她更寧願自己省著,把好的東西全給了慕天,才覺得安樂。 很明顯地,在競之的生命中,她沒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親跟楊慕天對她至為重要。 只有他們快樂,她才會快樂。 慕天提起了競之的手,說, 「競之,你待我真好。」 競之還來不及反應,只聽到慕天「哎喲」地慘叫一聲,握著競之的手立即放鬆了。 「什麼事?」她問。 「有蛇咬了我。」 電光火石之間,果見那條可惡至極的畜生,從他們的坐處竄到樹後的草叢去,在那些樹葉上溜過了,起著沙沙的聲響,令人聽得毛骨驚然。 競之嚇那麼一大跳。 回頭見慕天已經一頭的冷汗,臉色有如白紙。 競之立即捲起了他的褲管,看到傷口已紅腫起來。 她不顧一切地撲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連連地吐到地上去。 她趕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條緊緊地紮住慕天的傷口。 「慕天,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痛。」 「我們趕快下山去。」 競之扶著慕天站起來,才走了幾步,慕天那受傷的右足就有強烈的痺痛感覺,每一著力,都使他痛得難以忍受。 「不行,不行,讓我坐下來。」 慕天一邊擺手,一邊管自跌倒地上,競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競之看著慕天痛得額上青筋暴現,她就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她聽父親說過,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個時辰之內延醫就診,一下子毒氣攻心,就無藥可救了。 競之剛才看不清楚那條究竟是什麼蛇,但這都不重要了。從慕天如今的反應,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弄得他寸步難移,痺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當。現今四顧無人,競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經入夜,再求醫生摸上山來救慕天的話,人家會不會肯呢? 就算能夠請到醫生,火速趕上山來,必定已過時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難保了。 不,不能讓慕天死去。 一個非常非常強烈的念頭,鑿進競之的腦海裡。 她一定要想辦法。 競之緊握著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說: 「慕天,你別怕,我這就背著你走下山去!」 慕天還來不及反應,競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著慕天時,競之還能勉強應付得來。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覺沉重。 是真的舉步維艱。 多次,競之抱著大樹樹幹,不住地喘氣,她的疲累,無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鐘,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呻吟,痛苦吼呻吟。競之額上的汗,混和著淚水,流了一臉。 她踉蹌地連連走了幾步,一腳踏在一塊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兩個人像是兩隻葫蘆,一直滾動了一個相當距離才曉得停下來。 皮破血流,手足儘是傷痕,自不在話下。 顧不得痛楚,競之撲到慕天身邊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競之!」慕天分明的氣若游絲:「讓我就此死去!」 「不!」 競之被慕天這句話刺激著了,渾身熱血沸騰,她實實在在地覺得,天下間最淒厲的情況莫如楊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這個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