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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鳳儀    


  大學生在香港縱使一毫錢一打,他們自有最犀利的本錢,說來說去還只是青春二字。

  大量時間在手,經驗膚淺嘛,可以錯完再錯,還有機會改進。學養不足,又可以學完再學,學無止境,只要有心神體力便成!既然選擇還是有的話,無須急於委屈自己。

  我不同,我被江湖風浪一下子嚇怕了,外頭大風大雨,決定找間小廟宇避那麼一避,也不怕它破破爛爛,只要不是鬧鬼或是兼逢夜雨,就能讓我休養生息,之後再慢慢探頭到外間花花世界去廝殺不遲!際遇與環境造就了我和章德鑒,信是有緣了。

  月底,真金白銀的三千元拿到手裡。

  再將薪金轉到母親手上去時,是自我畢業以來,頭一次見她真心誠意的眉舒眼笑。

  「楚翹,你那老闆待你好嗎?」

  「過得去,君子之交淡如水,總之他交代下來的工夫,我都能應付自如便成了。」

  母親煞有介事地訓我:「話可不能這樣說呢!你沒聽說過未學做事,先學做人的道理嗎?一間中型機構內,少說也有幾百員工,像你這種初出茅廬的娃兒,也決不在三幾十個以下。人人都爭著向上游時,做頂頭上司的,總得有個選擇,不能逢人都在年底加薪升職。如此一來,考勤審勇之餘,還要看你跟上司與同事的交情。只學做事,不學做人,我告訴你,將來有一日,死得更加冤枉!」

  真該死!我竟一下子忘了在初打章氏工時,面子攸關,情急之下撒了個謊,把章氏說成中型機構,才惹來母親這番訓導。原來說謊的人應該要有好一點的記憶力。

  或者,當那急色鬼老陳在戲院里拉起我的手時,我不應該立時間發作。好歹羞怯怯地先把手抽回來,忍那麼一忍。再過得三五七天,找個漂亮借口辭工去,臨行前還該跟那見鬼的陳上司打個招呼,溫言柔語請他日後多多關照,一場風波就消失於無形!

  我是既不精於做事,又不識做人。事必要把奸佞之徒的面具撕下來,等於趕狗入窮巷,迫著人家翻臉無情,只有害苦自己。雙重的吃虧,層層疊疊的划不來!想著也啞然失笑。

  算了,昨天的經歷是今日的教訓,也必是明天的成果。

  母親對我那三千元的月薪甚感滿意。我亦然。

  起初真懷疑自己是不是物有所值,更奇怪章德鑒為何會如此大手筆?

  會不會是店小人稀,自知不能跟其他機構比,故而以重金禮聘新丁。其後,我才漸漸發覺實情並不如此。

  第5節

  章德鑒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他手上支出的分毫,都必然物有所值,甚至超值,連我們的記事簿,亦不過是將收到的無謂信或過時文件釘裝起來用背後空白的一面來書寫。

  初時,我看在眼裡,心上頂不舒服,因覺得他寒酸。其後,習慣了來,非但不以為然,還不自覺地有樣學樣,公司裡頭的紙筆墨,全都用到最盡頭,才捨得放棄。

  單是這種節儉的美德,就不知省掉多少開支。

  我拿的月薪,表面上是較一般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多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然,我所貢獻的工作時間與工作量又豈只超越正常情況下的那個百分比?

  每天早上,我八時半就已經捧住一包街角買來的豬腸粉回公司去,一屁股坐下來,吃過這份早點,才不過八時三十五分,那章德鑒就老實不客氣地把文件遞到我台頭上去,或開始跟我商談公事。於是,他賺了我二十五分鐘。

  午膳時分,若是功夫緊迫,根本就必快手快腳去買兩個飯盒回來,狼吞虎嚥,草草了事,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如此這般,章德鑒又著數起碼半小時。

  黃昏時分,更是我們的黃金時間。每天五點前,台頭的電話老是響個不停,簡直應接不暇。很多時,章德鑒要到客戶的寫字樓去斟生意,又得上銀行辦理各種有關手續。每當他守著大本營時,我便要當跑腿,傳送緊急文件,寄信寄包裹,到銀行入數等等。非要五點過後,才能主僕二人靜下心來,好好坐在寫字檯各自清理案頭工作。

  也只有入夜之後,才有機會向章德鑒匯報當日業務上的特殊情況,或聆聽他向我分析買家與賣家的形勢,以及我們的業務動向。

  這又非做至腹如雷鳴,忍無可忍之時,才捨得披星戴月地回家去。屈指一算,每日離家足有十二小時。真是小數怕長計,我一個人兩份差事,吃虧是誰?

  明知吃虧,而依然故我者,不值得同情。

  除非自願,否則誰還能在自由社會內勉強一個成年人做他明知是入不敷支之事?

  母親老喜歡在搓麻將時,跟那班雀友們七嘴八舌地鼓勵其中一個做母親的,要好好勸阻她家兒女的嫁娶。無論其動機是出於真誠,抑或撩事斗非,其實都其蠢無比。

  那年輕姐兒要嫁個吃白粉的,捱得她金睛火眼般,旁的親朋戚友替她不值,真是枉費心機,當事人如不能在苦難中自得其樂,自會下堂求去。

  我細細審視今日情況,這年代出入口做的是零零碎碎的小生意,寫字樓像雜架攤,老闆同事上司下屬連自己在內總共兩個人,除薪金不錯外,認真一無是處。

  單論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為什麼樂此不疲,不辭勞苦,幹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肯死心塌地為章氏服務?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鑒請半天事假,只為要陪母親到機場去,跟她一位過境的摯友會面。

  母親說:「這個阿姨是第一個從產科護士手裡接過你來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這些年,一直未有回過香港來,難得她到澳洲公幹,要在啟德機場逗留幾小時,你得陪我見見她!」

  我原本極不願意,但母親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請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無辭以對。

  才缺席那三個鐘頭,回到寫字樓去,竟見章德鑒一臉慌張忙亂,七手八腳的,一頭夾著電話,應付客戶,一頭拚命翻檔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電話接過來聽,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記在腦子裡,立即把客戶應付過去。

  章德鑒長長地吁一口氣,望住我,竟有種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嗇地流瀉出來。

  我必須承認章德鑒那感激的眼神,對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來從沒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覺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夢迴,竟還想起來,浮一臉的笑意,然後再睡去。

  每當陽光從窗口一透進來,我就三爬兩撥地快快起床,衝出門口。

  與其說我愛上了這份工,倒不如說我迷戀著那種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覺,它令我渾身鬆弛,精神奕奕,引領我深切地認定做人的價值。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世界上可有可無的人物。長年累月地以靜態出現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寧可遺臭萬年去。最低限度成績奇劣的同學,名字為老師所記起。我呢,終究考進了大學又如何,過了兩年跑回中小學去探班,竟有半數的老師認不出我來!

  畢業後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縱然不是大風大浪,也不算是微風細雨,已教人一頭一臉的濕濡,渾身不舒服。

  走進章氏這家小型公司,我通體乾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戀戀不捨,不其然地認定了這是棲身之地。

  最低限度,暫時我非常樂於跟章德鑒周轉。

  說來也真奇怪,這老闆總未試過跟我外出吃過半頓飯,午膳時間一同在公司吃飯盒,當然不能算在裡頭。不知不覺,在他跟前當差一年,就算賞頓飯,以茲鼓勵,也不為過吧?然而,沒有。

  只半年服務期滿,他實斧實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覺得賓主關係太硬繃繃,這是美中不足的。

  別說是一頓便飯,這姓章的根本從不跟我閒話家常。我嘗試過逗著他問:「你這麼勤奮工作,家裡人有何感受?」

  他無奈地聳聳肩,不置可否。

  這算什麼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還是指他根本沒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識相地追查下去,說不定會引起誤會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處這方面,我是特別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當保守,絕不願意無風三尺浪。風浪由我引發,則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應該保存的。

  況且,章德鑒並沒有什麼值得我疏於防範的條件。

  他長得實在不怎麼樣。五尺八、九寸高的身材,說高不高,說矮不矮。

  面貌端方,一張臉,沒有配上過人的輪廓,只雙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如此而已。

  學歷方面,我不敢問,看樣子還不可能是大學的底子,否則不用在銀行裡浸淫多年,才爬上主任襄理的級數。

  這麼樣的一個男人,縱然配上雄心壯志,而流露氣概與瀟灑,仍非我的自馬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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