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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梁鳳儀    


  那年頭,父親還健在,把我送到跑馬地一間有名小學去唸書,家居卻在北角。

  每天上學下課都是坐那種月包的自牌車的。偏是那個下午,放學後,老師接到自牌車司機的告急電話,說中途生了交通意外,請校方轉告家長,自行接載孩子回家。

  一車子共載七個小學同學,都陸續給家人接走了,只餘我一個!等呀等呀,連老師都等得不耐煩,要托校工代替她給我作伴,她要趕去赴會了。

  我看如此下去,總不是辦法,於是再搖電話回家,無人接聽,試跟父親聯絡,他又外出公幹未返!於是,我歪著頭想了想,便托辭父親囑我在校門對面馬路等候,向校役揮揮手,溜到街上去。

  一步一步,我曉得沿著行人路一直向東行,當然還記得老師說過要看到亮了行人綠燈才能過馬路,經過一間間熟識的店舖時,心就更安定下了。

  還記得擦過我身旁的一位警察伯伯,好奇地望了我一眼,但見我昂首闊步,毫無驚惶,也就把我當作一般途人看待,只對我微笑一下,大抵是傳送一個「小妹妹,好好走路」的鼓勵,就走開了。

  回到家裡時,已是入夜!

  母親見到我,先是緊緊地抱我在懷中,滿口亂嚷心肝寶貝,才一陣子就面色驟變,拿手背拭乾了一臉的喜淚,就抽出雞毛掃來,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頓!

  好莫名其妙,是不是?

  她認為我的罪名是膽大妄為,行險僥倖,竟不肯等她搓完那四圈麻將,才去接放學,就大搖大擺步行幾小時回家來!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第一次明自什麼叫吃力不討好!然而,經此一役,我可確定了自己有臨危不亂的潛質,只要立定志向做一件事,必能排除萬難,舉重若輕地完成。

  初出茅廬的小子,要接受些新考驗,事在必然,何須耿耿於懷?自古成功往往在嘗試,必須再接再厲,奮勇求職去。

  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大學經濟系的教授,給我介紹了一份好差事,讓我到本城首屈一指的順隆投資集團去做研究工作。大學時代,我主修歷史,副修經濟,把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科混在一塊兒鑽研,只為前者是本人愛好,後者是母親意願。

  這投資研究部的功夫,正好揉合了我所學的興趣與知識,真令我雀躍不已!

  況且,順隆名滿香江,在金融投資界,聲名顯赫,一如電視台於娛樂圈的架勢,心想,從今以後,我大可在那幕後沈肥肥以及左鄰右里面前,拾回半點威風了!

  大學畢業未及一年,我就已然深深領會到,其實,每個人都必有一定程度上的為人言而活。

  何必狂唱高調?

  人世間的人情道理,也真真學之不盡。

  我還未及歡天喜地地宣佈喜訊,就接到一個在那年頭屬於晴天霹靂的消息!

  順隆投資集團的人事部,搖電話到我家來說:「阮小姐,很對不起,我們不能錄用你了。」

  「為什麼?」我嚇得驚叫。

  「因為我們寫信到你曾服務的公司去,要求他們寄封推薦信來作備案用。誰知……」對方的聲音透著尷尬。

  「什麼?請說,請快說!」我氣得亂嚷。

  「你那位上司陳炳桐先生說,你是個不肯服從上司訓令的人,對合理的工作指派,經常做不出滿意成績,且惡言相向,毫無禮貌。」

  他媽的,一千句粗話也不足以數臭這姓陳的急色鬼!

  我嚷:「上司叫我死,我當真要跳樓乎?」隨即摔掉電話。

  天下間果有如此陷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我氣得好幾晚不能睡好,老是輾轉反側,想著各種報仇的方法,諸如買兇毒打那姓陳的一頓、求神拜佛給他絕子絕孫的報應、寫匿名信到他公司去公開他的醜行!然,氣歸氣,想歸想,報仇的心再熱熾,都沒有付諸行動。

  為什麼?

  因為買兇打人要錢,其時,我的銀行戶口只有不超過三千元的私蓄。連轉托神明去,都要大手筆的簽香油呢!至於寫信,此念一生,筆還未提起來,就已覺得自己猥瑣。

  讀書識字,所為何事?無非是練就宰相腹內可划船的量度而已。怎麼光明磊落的一個好人兒,會思想如此齷齪骯髒、幼稚兼無聊?

  再睡不好,除了心頭細數綿羊,也就只好扭開電視機,看有什麼片集可以怡神。

  最好能看部粵語殘片,因老是有個奸人正法的大團圓結果。甚有勵志作用!

  這以後,一連見了三份工,均不得要領,兩份是我自動鳴金收兵的,只為對方要循例索取最新的僱主推薦信。何必又多給那姓陳的雜種一個耀武揚威的機會?

  其餘一份,根本都未談到是否取錄,那年約四十的主任女士就笑著對我:「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應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再到江湖行走。年紀輕輕的,不應太執著某人某事,只有害得自己憔悴,幾重的得不償失。天下間沒有什麼大不了,什麼恩怨情仇都是指顧間事而已。」

  我的天!不是不感謝對方的提點。然而,她那口氣活像勸勉個失戀少女似的,不由得我紅了臉,卻無從分辯。

  過來人總喜歡把握一切宣洩機會,揪著後生兒女聽訓。唉!道別時,這主任很有點功德圓滿的快慰,我呢,無可奈何,兼啼笑皆非。

  算了吧!凡事得從正面而健康的觀點著眼。

  於是,決心把江湖上的這重恩怨暫且放下,好好睡上兩三天,精神飽滿,養精蓄銳,再戀戰下去。

  當我坐到章德鑒的面前去接受面試時,是的確頗為緊張的,像足了多年後的今天,應徵當我私人秘書的這位於小姑娘。

  當年,不由我不有點心慌意亂,如果連章德鑒這一人公司都那麼斤斤計較於前僱主的推薦書和我畢業後那一大段游手好閒日子的解釋,我就真真如在水深火熱之中,無藥可救了。

  事實上,我淪落到要專找這種老闆與夥計、經理與秘書、主席與後生都總共只兩個人的公司收容,已屬千重委屈,萬種不幸了。

  我以略帶焦慮、灼熱、期盼的眼光,望住凡五分鐘都無言語的章德鑒,到那時,我才深切體會到,等待答案原來如此的苦不堪言!

  當年章德鑒面試我時,他大約是三十多歲的年紀。

  兩道濃眉,飛揚跋扈地長在炯炯有神的雙目之上,鼻子管直,嘴唇不厚不薄,緊緊地抿在一起,有種堅定不移、果斷決斷的氣勢。

  我不喜歡嘴唇薄的人,相書說,唇薄者無情,為這種人賣命,命最不值錢,何必!

  我也不愛相處嘴唇厚之徒,我們阮家樓下有個住戶是真真當舞女的,嘴唇比一般女人厚,母親說,這形相額外的不甘食貧。

  這姓章的,怕都沒有這兩種毛病。

  面試其實應是極公平的一回事,人選我,我選人,人相我,我相人。當然,落選的滋味不好受。最可憐的偏偏是經過畢業後這一年的折騰,大大地損耗了我的選擇自由。

  章德鑒認真地讀完了我的學歷,又目不轉睛望住我好一會,才正式開口跟我說第一句話:「為什麼應徵?」

  章德鑒問我為什麼應徵。

  我差點失笑,答:「想被錄用故而應徵。」

  這答案本來是最簡潔而正確的。在渡海輪上遇到朋友,若問:「過海嗎?」那是當然了,難道想跳海不成?

  有些蠢問題問出口來,答了,就等於撕問者的臉皮。

  然而,我竟毫不客氣地沒給對方留半點面子。

  第3節

  看著章德鑒的面色一沉,大概大勢已去掉一半。

  「我的意思是章氏是間一人公司,我需要僱用一名秘書兼行政助理,等於要他來處理全部雜務,你是大學生,不想去打大機構的工嗎?最低限度接觸面遼闊一點,學識因而易於增廣。」

  大學生有個屁用!在中環大喊一聲,叫有高等學府文憑的人排隊,站滿了一條皇后大道中,還有甚多夠資格的人額滿見遺。

  然而,能夠由秘書小姐代訂中區高貴會所桌子午膳,而無須買飯盒者,有幾多個是大學畢業了?

  我因而答:「大學生算不了什麼,如果自己有心涉獵學識,任何工作環境都有機會。大機構當然有它的好處,加盟一人公司,事事從低做起,跟公司一同成長,有另一方面的意義。或者,更能省掉應付複雜人事的時間,對工作吸收得會更快。」

  章德鑒聽完我這番話,當即說:「你明天就上班,行嗎?」

  「明天?」我對一下子感受的興奮,難於應付。

  「對,我急著要人。月薪三千!」

  「好!我明天來報到!」

  哈哈!我差不多是手舞足蹈地回家去的。

  月薪無端端漲了百分之五十,怎能不喜心翻倒?

  母親大概要笑得合不攏嘴了。

  「媽!」人還未進屋子裡,就高聲亂叫。

  開了門,才發覺母親在客廳內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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