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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明軍正在開箱把新置的貨色掛起來,又把折得太皺的放在一邊,以便等會熨好再上架,聽玉圓這麼說,忽然緊張起來,問:「她對我有什麼意見了?」

  玉圓失笑道:「神經病!你太敏感。」

  明軍說:「是的,但,我需要這份工作,極之需要。」

  玉圓把一杯咖啡遞過去給明軍,說:「別忙,坐下來歇一歇,我有話跟你商量。」

  「是的,經理。」明軍輕鬆地說,取笑她這位似是世上唯一的親人。

  「明軍,其實我並不夠資格做你的上司。」

  賽明軍一愣,跟著有點著急了。她原只是開摯友的玩笑,言出肯定無心,怎知道聽者有意?

  明軍想,除了襁褓中的兒子是她的命根之外,她不可以沒有了徐玉圓。

  這一大段苦難日子,只她一人確切地扶了自己一把。

  「玉圓,我只是笑話一句,並無他意。」

  玉圓笑了起來,道:「你並無他意,並不表示我也並無他意。說實在的,明軍你不能在此屈居一世。」

  明軍嚇得什麼似,急急放下了咖啡杯,問:「是群姐向你說了些什麼話?」

  「是的。」

  「天?」

  「你少安毋躁,她是好意的。」

  任何一個老闆要更換下屬,也不可以列為惡意。

  明軍一想起前些時,四處見工的淒惶,就會打冷顫。

  「群姐的確十分欣賞你。上個月,我們一齊開會研究如何可以在業務上加強招徠之術,你建議我們每一間商場的小店都加設改服裝的服務,收效之大,竟在群姐意料之外。」

  當時,明軍作此建議,是因為他們做的是中下層的平民階級生意。人們的購買力有一個限度,時裝變幻無常,單是西裝裙的長短就夠令人頭痛。動輒就得拿去裁縫處修改,根本就沒多少人會買賬,因此而扔掉,更是可惜。於是明軍作了這個建議。

  有些人或許會認為,加強了修改衣服的服務,等於削弱了購買新衣的機會。

  明軍未敢苟同,實在,把那批要修改衣服的顧客引進店裡來,她們會趁便瞄一瞄新貨。愛美是女士的天性,不忘舊不等於不貪新,兼收並蓄是最好不過的。

  明軍的這個揣測,證實準確,非但修改衣服的生意其門好市,售賣新衣的數量亦有增無減。

  玉圓說:「群姐很認真的為你想過,真是念過書,見過世面的人在工作上容易舉一反三,融匯貫通,若然這種人材,留在我們時式店內發展,的而且確是浪費。」

  明軍急問:「群姐不要我在這店裡做工了?」

  賽明軍對於失業有莫可明言的恐懼,她頂著肚子到處求人僱用的那段日子,淒苦的情況,令她每每走出墟樓熱鬧的中環,都活像躑躅於四野無人的荒山野嶺;若不是太陽猛烈得似火地燒著了自己那一身乾枯的皮膚,就是橫風橫雨,無情地打得她遍體鱗傷,隱隱作痛。

  她不能再走回頭路,過往的災難太恐怖。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

  怪不得賽明軍誠惶誠恐,她家裡頭現今還有黃口小兒待養待育,以致成人。玉圓拍著明軍的手:「別慌,別慌!群姐只是想把你介紹到別家規模大一點的公司。你看你,慌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呢?玉圓。」

  「環境幫一個人壯大成長,也會使一個人頹縮委靡。明軍,再在這小小店舖呆下去,你就更不能提起勇氣往外頭走了。請重拾信心,明白那條才是你應走的路。」

  「可是,你呢,玉圓,你不是在這兒安分守己的過活。」

  玉圓哈哈大笑,說:「我?我怎麼同你呢?」

  「為什麼不同?『』」來,來,你跟我來!「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走到服裝店的長鏡子面前去。

  「你仔細的看看我和你的分別,就知道了。」玉圓跟明軍並立著:「你看,徐玉圓,人如其名,珠圓玉潤得離了譜,矮小的身材,長滿一身肉,一張臉,無無謂謂,馬馬虎虎的堆齊眼耳口鼻,從橫面看,根本瞧不出輪廓來。可是,你自己望清楚自己!」

  鏡子裡的明軍,一頭烏亮的長髮,挽了鬆鬆的馬尾,眉彎、目明、鼻挺,小嘴玲瓏,那張臉,不施脂粉,仍可以清明地透出酡紅,皮膚嫩白到似曉得叫人眼看手勿動。

  那高大而圓渾的身材,沒有在不應該肥的地方多一些脂肪,也沒有在不應該瘦的地方少一分肉。

  玉圓說:「要一個陌生人來猜,我們兩個人,誰是一子之母,單看身段,一定以為是我,不是你!」

  賽明軍忽然眼眶溫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自己,低聲地說:「玉圓,請別這樣說。你很好,很可愛!」

  賽明軍說完這兩句話,忍都忍不住,眼淚如潮湧出。能有玉圓這般胸襟,肯以自己之短襯托朋友之長,為了鼓勵對方,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

  徐玉圓緊緊捉住她的雙肩說:「明軍,我是認真地。如果我真的好,真的可愛一如你的稱讚,只為我是個肯正視自己長處短處的人,我既不好高騖遠,亦不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只是承認先天與後天賜予的一切條件,踏實地生活。」

  徐玉圓拖著明軍的手,重新坐下來談:「明軍,我希望你別因為一次打擊而氣餒,漠視自己的所有。以你天生的容貌、品性、風采,和後天的學識、教養,並不應自暴自棄,屈處一隅,了此殘生。如果我有你的條件,斷斷不會坐在這小店內了。」

  賽明軍抬頭望住這位老同學,一時間似見滿室陽光,明亮舒適,她深深的感動。

  「群姐跟本城那間叫建煌集團的人事部主管黃太是親戚,最近談起了好僱員難找的問題,那黃太透露,他們有個主任級的位置仍然懸空,群姐於是想起了你。」

  「我?怎知有沒有資格勝任呢?」

  徐玉圓一拍大腿,一本正經地說:「資格是可以創作出來的。群姐名下已有五間小型服裝店,她說在推薦書上寫上你是負責經營管轄所有店舖的經理。以雞口的身份,申請當牛後的工作,也不為甚吧!況且,我們有內線,只須給人家一個可偏幫的借口,就成了!」

  「可以嗎?」

  「為什麼不可以?」

  「好像欺騙人家似的!」

  「拿了薪金,沒做功夫就是欺騙。這年頭,你真以為在大機構做事可以只靠人事關係?少出一分力,堂堂正正的黃馬褂都立時三刻被拉下馬來。且看你日後如何賣力是真。」

  當賽明軍站到群姐面前去致謝時,群姐說:「少說客氣話了,江湖上,女人不幫女人,還有誰來幫我們呢?再在我這間小公司呆下去,是浪費你的青春和本事,我於心有愧。做人不能太貪婪,我有一個好夥計玉圓,已是天大的喜事,你且到外頭去碰碰運氣,才是正路。最低限度,再過幾年,你的家累就越來越重了。」

  這是必然的,左嘉暉一長大,就要花錢了。現今進幼兒班、幼稚園供讀的孩子,要花的費用,至為驚人。

  總要未雨綢繆,不能臨渴掘井。

  賽明軍抓緊了這次機會。

  真可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這是她考入建煌集團的經過。一朝貴為天子腳下的臣屬,就有表現機會。多年埋頭苦幹,日以繼夜,大汗疊細汗,打落門牙和血吞,怕都不知挨出多少白髮和皺紋,才有今日的成果。

  明軍這一兩年來養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成一個習慣,免得過都不照鏡子了,怕看憔悴,怕憶舊貌,怕對愁容。明軍的頭在人前是抬起來直望的,在人後呢,從來都低下去,只看住自己的腳尖。

  當然,這也算一大進步了。

  每一回想起挺著大肚子,人浮於事,頻撲於本城商廈去尋兩餐一宿的這些往事,賽明軍在四季如春的環境內都會得連連冷顫。

  如今光潔整齊,有正當高尚職業的一個時代女性,走在中環,心還是亂紛紛,慘兮兮的。

  往事之所以跑回來滋擾,無非為了今朝,重逢前度劉郎於會議室內,立即招致一個或者不能避免的重新失業的際遇了。

  要跟自己朝思暮想,而又被他遺棄的男人以後共事一間機構,真是太難為情、太不堪、太痛苦,甚至是太狼狽的一回事了。

  怎好算了?

  辭職,難,難,難!

  不辭職,更難!

  當賽明軍剛才把幾塊碎銀拋下中環的一檔報攤,拾起一份西報時,她發覺她的手在顫抖。

  也不止於是彷徨失措與不知何去何從的問題,而是今時今日,自己在建煌集團的高級經理地位,並不是幸運抽獎的禮品,而是她以自己的體能、血汗、智慧、學識等等去爭取回來的。

  左思程當年無情的一掌,照正自己的天靈蓋打下來,老早已粉了身、碎了骨,血肉模糊,了無餘剩。再能苟延殘喘,只為身邊有兒子、有知己,責任與溫情迫在眉睫,把她暫時救活了。誰想到,當年的一掌,如今才再舊毒進發,害得她五臟六腑,絞扭成一片,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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