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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梁鳳儀    


  那有多好!

  因為什麼都在一分鐘內就解決掉了。

  這個意念,一直騷擾著明軍,直至她忍無可忍,伸手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到樓梯口上,放聲啕哭,洶湧的淚水奔流出來,才悄悄把那個消極而恐怖的意念洗刷淨盡。

  餘下來的是一個要吃飯、要住宿、要生活下去的現實問題。

  人介乎生與死之間,一旦決定選擇前者,就有甚多的棘手事情都需要即時處理。

  首先橫擺在賽明軍眼前的是,要獨自肩承起生活上的一切開支用度。

  當明軍自姨母家搬到外頭去住時,左思程是每月都給她貼補家用的。

  當時,賽明軍在恆發洋行內當一名行政見習生,月薪只不過四千元,雖然老同學徐玉圓的母親,並非尖刻的人,她們家的尾房是以一個相當廉價的租錢讓賽明軍租用的。但,那到底是日中的必然用度,再加衣食行三件大事,也真真正正要量入為出。

  如今,少了左思程的支持,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大半年之後,多出一個小人兒來,實行黃口索食,等待提攜,就更百上加斤了。世界上少有好事一齊來,只有禍不單行。

  明軍在上班時,開始慢慢覺著人事的壓力。

  恆發行是間相當具規模的出入口公司,然而做的是內陸與本城交替轉運至歐美的生意,上至老闆,下至一班舊臣子,都是思想、行為、裝扮、作風,著著保守的一派人。

  的確沒有人明日張膽地給予賽明軍什麼批評;然,他的上司與同事們每日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是陌生、怪異、蔑笑、不置可否的。除了非迫不得已要交代的公事,就差不多跟賽明軍斷絕來往。

  好像有一次,分明是全個出口部的同事開聯席會議,在派發了議程之後,部門主管的秘書張芷玲走到賽明軍的身邊,冷冷地說:「老總囑咐,如果你沒有什麼特別事打算在會議中提出來討論的話,下午的聯席會議,你不必參加了,否則部門連一個接聽電話的人都沒有,反而不便。」

  賽明軍不好意思地問:「你呢?接聽電話不是秘書的責任嗎?」

  這刻她心裡的感受是難堪而複雜的,還幸能極力克制下來,不動聲色;反而是對方不肯放過她,臨到掉頭走離賽明軍座位時,那秘書小姐還回望明軍一眼,以一種稀奇古怪的神情與語調說:「老總怕是關心你,讓你多點休息!」

  這麼一句滿刺的說話,要賽明軍硬生生吞下肚子裡,腸臟都全被戳得血肉模糊。

  為了生活,賽明軍只好忍住。

  可惜的是,世界是欺善怕惡的世界。

  人類有種閒來無事可為,有人帶了頭,就湊個高興,齊齊打落水狗的壞習慣。

  那一天,合該有事。賽明軍分明已經把美國客戶傳來的電訊放進檔案內,蓋了機密及急件字樣,交給張芷玲,請她盡快轉呈出口部的總主管楊奇新。

  文件是美國一家訂戶寫來的,說收到的包裝樣本並不適合,在分色的功夫上差了一點點,非要立即校正不可,否則趕不及聖誕的購物檔期。

  結果,直至傍晚時分,楊奇新才看到電訊,勃然大怒,尋著了賽明軍問:「你這是負責不負責呢?這麼緊要的文件,為什麼不在第一時間就送進我辦公室來?」

  「老總,我已關照了張小姐。且平日所有急件都只蓋上印,交給秘書處理。」

  那站在一旁的張芷玲立即分辯:「我們部門的同事如果是給老總送來急件的話,一定會跟我說一聲,以便即席處理,或者你以為給我說了吧。可是,我的而且確沒有聽過。」

  這番話無疑是火上加油。

  楊奇新大發脾氣:「誰在部門做上一個月,都知道我的秘書只是每天上午及下午分兩次把文件送到我辦公室裡來,有要緊事,一定曉得額外照會一聲。」楊奇新揚一揚手中的電訊:「人家投訴包裝的色澤不對,我們還不速速處理,整批貨退回來,這個責任誰擔當得起。這麼一個大戶,我們年中有過千萬銀碼的生意在他們手上,有何失閃,怎麼算了?」

  賽明軍一直沒有分辯。

  她正低頭細想,自己分明是把檔案交給張芷玲時,已經重重交代過,是非要立即處理不可的急件。現今當事人矢口否認其事。是冤枉?還是自己這陣子神智迷糊至真的影響到工作上來了?

  明軍正苦苦思索,楊奇新仍舊繼續破口大罵:「當今之世真難說,年青人只顧自己失意失戀,就不理失職失儀,認真失禮!」

  賽明軍自覺是在忍無可忍之下辭職的。她當時並沒有再顧慮後果,只覺得大庭廣眾,上司的謾罵與責難,難受得叫她實在下不了台,似乎非迫著她說上那一句「我辭職不幹了」,才能拾回半分顏面似。

  走出恆發行,回到那小小的睡房去時,賽明軍才剎地醒悟到,日後如何維生的問題?她急得伏在床上整整哭了一夜。

  失業後的彷徨,非賽明軍原先所能想像得到。

  她只夠資格好好痛哭一晚,再呆在房間內虛耗一整天的光陰,肆意地以回憶過往的一切甜蜜與悲哀去作精神食糧。這以後,她體能就開始不支,覺著肚餓,覺著口乾,立即意識到就算要折磨自己,也不應該,肚子裡有無辜的生命。

  這個覺醒促使她頭腦由混淆而趨清醒。

  賽明軍支撐著疲累得似已分裂的身體,走到街上去。

  陽光,一如她的年華,正盛。

  怎麼能如此輕易捨棄?賽明軍咬咬牙,決定挨下去。

  挨下去的第一步是勉力加餐飯,她跑進一間麵店裡吃了兩碗粥。

  跟著到銀行去查看存款,紅色的儲蓄簿內顯示最新的數字是六千多元。

  這意味著僅僅可以維持她兩個月左右的生活用度。必須在床頭金盡之前,找到事做,維持開支。

  於是再下一步是在報攤上買齊了報紙,抱回家去,把那僱人欄都念得滾瓜爛熟,然後寫、寫、寫,寫下不知多少封求職信。

  賽明軍在把信件拿去郵局寄出之前,再重新檢視一次,發覺地址差不多全部都在中區。心想,生活是非要省不可了,反正有的是時間,就逐家逐戶把信送去,不用支出那筆郵費了。

  走多一天路,省下的郵費,足夠該日的口糧。

  晚上,回家去前隨便買了一個飯盒,賽明軍一邊坐在床沿吃,一邊對自己肚子內的孩子說話:「對不起,媽媽並不想虧待你,只要環境好起來,一定會令你吃得飽,穿得暖,住得舒適。一定會,孩子,且放心,一定會!」

  可是,環境是每況愈下。

  工作完全沒有找著。有一兩家公司面試得不錯,可是最後決定錄用的還是別人。理由差不多不用解釋,賽明軍心知肚明。

  在填報資料的表格上,婚姻狀況是未婚,但實情已快為人母。決不是人家作風是否保守的問題,而是感情與身世有缺憾的職員,誰知道會不會影響情緒,以致工作成績不如理想呢?僱主有必要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冒這個險嗎?

  縱使這層顧慮多餘,可是僱用一個大肚子的女職員,才上班那三五個月,就得循勞工法例放她兩個月的大假,這條數又怎麼計呢?

  那陣子,賽明軍每天穿梭於中環的各間大中小型機構內求職,凡整整個多月,都沒有好消息。

  她氣餒得每早醒來,心上都翳痛至不想再爬起來生活。

  若不是嬰兒在母體內久不久的蠕動,提醒了她仍有責任在身,賽明軍知道自己會得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動不吃不眠,一直至死,那就一乾二淨了。

  左思程在知道她懷孕時,曾建議把胎打掉。當時賽明軍以雙手環抱自己,死也不肯。左思程冷冷地說:「連自己都無法照顧周全,還要延累下一代,更會拖垮自己,你一點都不理智!」

  或者,左思程責罵得對,賽明軍知並不理智,才會弄至如今山窮水盡的日子。又到了要交租的時間,銀行戶口所餘無幾,把這幾百元雙手奉送徐伯母之後,還剩下的錢不足以維持一個月的口糧。

  明軍嚇得發抖。

  唯一的辦法就是向加拿大的父母求救。

  然,怎麼向老人家解釋、交代?這個難題比捱窮抵餓還要艱難兩倍。

  父母是以為她已能獨立謀生的,況且為了與左思程雙宿雙棲,已經跟姨母關係弄得極不愉快!她挽了行李走出姨母家時,對方說:「不是我詛咒你,你必有吃不了兜著走的一天,那一天來到時,你別跑回來向我哭訴,求我照顧。我已向你父母交代清楚了。」

  姨母的大門關在賽明軍背後之當時,她還有一種為愛情而犧牲,為理想而冤屈的光榮快慰感。

  明軍每次回想,都苦笑。她是多麼的天真!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潦倒到求助無門,孤立貧苦到這種左右都翻不了身,前後均無去路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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