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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梁鳳儀    


  賽明軍不住啜泣,無辭以對。

  「你的這種行為,與勉強把一撮錢塞在我口袋裡,說是貸款給我,然後要我每月付你利息,有什麼分別呢?

  「明軍,你成長起來吧,以現代人的眼光過活,以現代社會的道德作為行為準繩!我相信你會開心得多。」

  「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子?」賽明軍忽然的問,仰著臉,望著這個曾經跟她在花前細語、在風中漫步、在霧裡擁抱的男人,問這句話。

  其餘的一切人情世故,賽明軍都裝不進腦袋裡,她等著這個答案。

  「她是一個具備一切條件,使我生活愉快的女人。」

  這是答案。

  罪不在人,卻是在己。

  只為賽明軍欠缺了給左思程愉快生活的條件,於是他另外作出選擇。

  過了很久很久,賽明軍才能以清醒的頭腦去分析攤牌時左思程那一席話的動機。

  他為自己的行為找到最完美的借口,從而能心安理得地置她母子於不顧。

  賽明軍是咎由自取。左思程是無可奈何。

  明軍苦笑,心想,思程到底是個聰明人,這一點她沒有看走了眼。

  整晚都陷入沉思之中。

  根本夜不成眠。賽明軍苦笑,想,自從孩子出生後,自己每天的睡眠時間,平均不到五小時,如此這般捱足了幾年,現今攬鏡一照,都為自己的憔悴大吃一驚。

  以往賽明軍雙目炯炯有神,連那頭濃密烏亮的頭髮都閃閃生輝。一張雪白的臉,隱隱然有紅光。

  如今,眼是無神無采疲累已極的眼,眼下的那兩個泡泡越來越明顯,更令人顯老。面蒼白得像吸毒的道友。如果沒有塗口紅,口唇一定發紫。

  身與心的煩憂與勞累已經越來越接近極限。很多時,無力添衣吃飯,強迫自己休息,爭取睡眠,無非是為了要支撐下去,直至完成一個母親的責任為止。

  怎麼可以把前事忘了就好!

  天微亮時,賽明軍才剛剛入睡,不一會,又得趕忙起身操作。

  原本最要緊的是要把那小小室內抽濕機拿去修理,以免嘉暉的房子濕氣太重。

  家庭的繁瑣雜務,說多少就有多少。真頭痛。

  驀地醒起,抽濕機還是不能在今天提去修理,因為集團股權轉移,新官在今早就來跟各高級職員見面,她已把巡視連鎖店的時間表更改了,得先趕回總寫字樓去。

  匆匆打發了暉暉上學,就立即上班。今天,公司所有的人,全都有點緊張。

  馬槽換主,即使是良駒也會顯得不安,怕不會重用如昔之故吧。

  賽明軍倒無所謂,她的職級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單是高級經理,就有十個八個,新董事局成員不見得會把他們這些二線的行政人員放在首先處理的人事關係內。

  不過,既是新主登基,群臣覲見是理所當然的。賽明軍只好準時回到辦公室去候命。

  才不過九時零五分,秘書就通知,全部高級職員齊集到會議室去。

  賽明軍用手撥一撥頭髮,也懶得再拿粉盒出來照鏡子,起身就走。

  但望這種覲見新君的例行儀式一下子就應酬過去,以便她早回到辦公室來清理公事,然後趕下午出各店巡察,若能在芳姐下班之前,把抽濕機拿去修理就最妥當了。

  會議室內,聚集了建煌集團的十二位董事、各高級經理,及在高級經理轄下的各部主管,韋子義並不在場,也許他到辦公大樓的大堂去迎迓貴賓也未可料。

  同事們都帶一點點緊張,可是又竭力不形於色,都各自尋日常的工作為話題,把氣氛調較得輕鬆自然一點。

  不一會,會議室的大門打開,魚貫走進了幾位男士。領頭的一位是韋子義,跟著是建煌集團的副主席徐傑。再下來,一老一少。

  天,賽明軍干睜著眼睛,開始覺得暈眩。腦袋的血液好像就在這一下子抽離,人在搖晃。她用手支撐著椅背,希望能繼續站得筆挺。

  必須如此,若在這一分鐘倒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賽明軍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緊,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定要鎮靜。視若無睹,把他看成一般的新貴即可!」

  新貴?賽明軍渾身抖了一下。如果現今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左思程是新貴,那不就是說,自己將在以後的日子裡跟他成為同事?

  是悲?是喜?是驚惶?是失措?

  賽明軍一時間弄不清楚來龍去脈,只得緊緊的抓住椅背,把全身的勁力集中在手掌上,她需要感到自己依然有力量存在。

  徐傑咳嗽一聲,開始說話:「各位好同事,建煌集團有了一個新的、前景優異的發展,相信韋先生已給你們報導了。

  「我們非常開心謝書琛先生成功而順利地對建煌集團作出了善意收購。閒話我不多說了,今天謝書琛先生特意跟你們見過面,彼此認識暢談,希望日後各位能在謝氏家族領導下,得到更光明遠大的發展。」

  一陣掌聲雷動之後,那位年紀較長,兩鬢儘是花白的謝書琛站了起來。

  謝書琛清一清嗓門,道:「很高興跟各位見面,建煌集團之所以吸引我們家族的興趣,實在由於你們多年來卓越的成績,造就了一個非常鞏固的根基,因而令我們躍躍欲試,加入你們的行列。

  「今後,更要倚仗你們的努力,對集團作出更大的貢獻。對於百貨商場的營運,我們的經驗比你們還少,故此,日後真誠合作,有商有量,互助互勉是唯一導致成功的途徑。

  「在建煌集團的架構上,承蒙董事局推舉我出任主席,並委任我一子一婿為執行董事,我們覺得非常高興。希望我們會自今日起,宛如一個互助互愛的家庭,努力營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小兒謝適文目前仍在美國作業務考察,未及回來跟各位見面。小婿左思程,將由謝氏地產企業調任建煌集團,全心全意輔助集團發展業務……」

  謝書琛以後說的話,都是關於他對百貨業前景的看法,以及建煌集團的營運方針與宗旨。可是,賽明軍半句都沒有聽進腦海裡。

  直至眼前人影浮動,人才定一定神,強抑著激動慌張的神緒,應付場面。

  謝書琛在徐傑與韋子義的陪同下,跟各高級職員逐一握手。當然,左思程也跟在後頭。

  謝書琛走到賽明軍跟前,先聽韋子義介紹:「賽明軍小姐是集團的營業部高級經理,總管建煌集團轄下各百貨店的營運,賽小姐在集團服務了近五年,由主任晉陞,工作效率極高,很受我們器重。」

  謝書琛的面相很祥和,—派長者的風範,他笑盈盈地說:「五年不算是一個很長的日子,能有這樣的晉陞證明賽小姐非同凡響。」

  賽明軍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出一個笑容,說:「那是我的幸運。」

  「果真如此,我們有信心你會一直幸運下去。」

  「謝謝!」

  謝書琛之後,輪到了左思程,他如常的跟賽明軍握手,依然是那句他已說了好多好多遍的話:「以後多多合作。」

  左思程看賽明軍的眼神,有一點點的特別,那百感交集式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不能再有機會將之捕捉、分析、研究。

  賽明軍相信她的面部表情一定極之難看。硬將緊張的肌肉拉動,去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樣子出來,是狼狽的。

  她的手在跟左思程一握時,像有電殛,直通心房,將之剎那間冷凝。這種肌膚之親,現今已如許陌生。

  曾幾何時,有一夜,在左思程送賽明軍回家的路上,他輕輕的拖起了她的手。

  第一次,兩個身體有了接觸。

  那種接觸是溫和的、體貼的、情意既深且遠的,教人不能或忘的。

  他們那晚從街頭走至街尾,本已返抵家門,左思程仍沒有把賽明軍的手放下來。他溫柔地問:「我們再走一遍好不好?」

  還不待明軍答覆,左思程已拖著她,再向回頭路走。

  如此這般的,來來回回三次,明軍才怯怯地說:「這樣子走下去,要走到幾時了?」

  賽明軍抬頭看了左思程一眼,他的表情似乎在答:「走到地老天荒,死而後已!」

  明月當空,為媒為證,就在那一刻,她誓無返顧地愛上他了。這才不過是六、七年前的情景與心態。

  左思程沒有跟賽明軍攀談,握了手,信步就移到另外一個高級職員跟前去。

  賽明軍突然的有一種濃重的自悲湧上心頭。

  現實橫亙眼前,從今以後,左思程高高在上,主僕分明,尊卑有別。這種新關係的呈現,切實而不留情地蹂躪了賽明軍的自尊心。

  更何況,建煌集團現今的控股權是握在謝氏家族手上,益發確立了賽明軍與謝家小姐地位的懸殊,身份的迥異。可惜的是,誰個飛在藍天白雲之上?誰個只是艱辛地匍匐於地底?是太不容商榷了。

  這是目前的形勢狀況。

  嚴重的問題,還在於日後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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