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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梁鳳儀    


  不能為了一份情何以堪的壓力,就此放棄。

  最終得出的答案是:勉力做人,努力做事。明天,必須是有希望的、明亮的一天。

  雖然,理想歸理想,實行起來,很艱難。

  賽明軍自從謝書琛家族入主建煌集團之後,回到自己辦公室去就惴惴不安。

  只要腦裡有一分一秒的空隙,就得想:會不會就在今天見到左思程了?見到了之後,自己的態度應該如何?當然應該從容不迫,理虧是對方嘛!可是,知易行難,不知屆時會是何等光景,以致弄得自己手足無措。

  還有,左思程會不會問起左嘉暉來呢?他是嘉暉的生父,他有權知道兒子的成長,他甚至可以要求跟他見面。

  見面?父子的相逢是否意味著一個新的局面?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自己的反應是什麼呢?是歡迎?抑或抗拒?一定是不知所措。

  這麼渾渾然地想下去,才在剎那間驚覺,左思程根本不知道有左嘉暉的存在,不是嗎?兒子出生時,左思程怕仍在卿卿我我的蜜月期。

  唉!想得太遠了。也委實期望得過多。

  整整一個星期,賽明軍都沒有在寫字樓內碰到左思程。這位上任的新官,大概也忙得不可開交。賽明軍說到底還未爬到直接向董事報告事務的職級,這麼多個高級經理,幾時輪得到她了。

  不是不氣餒的。賽明軍為了把自尊心保護得好一點,拖長它將受重創的時刻,她有時也下意識地多往外頭跑,寧可撲來撲去的巡店,好過坐在辦公室內,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慮,怕相見不如不見。

  如此的惶惶然不可終日,無非是一個道理。賽明軍心裡,有個小聲音,靜靜地告訴她:「矛盾只為你仍愛左思程。」

  沒有比這更悲哀與無奈的了!

  事必要愛一個自己不能愛、不應愛的人,那種掙扎是淒厲的。

  賽明軍為了終止起伏的思潮,唯一的辦法就是作短暫式的逃避環境。她抓起了手袋來,準備巡店去。反正很少入新界的商場巡視,也是時候對那些店作突擊檢查了。

  正踏出辦公室的門,就碰到小圖。

  「正想告訴你,左先生有請,到他辦公室去。」

  賽明軍愣一愣。

  要來臨的考驗,終於在這天大駕光臨了。

  她點了點頭,把手袋交給小圖,下意識地挺一挺腰,就走。心頭有種赴刑場去從容就義的壯烈。

  賽明軍的辦公室跟左思程的並不在同一層樓,所有董事的辦公室都在建煌大廈四十樓,四十一樓則是宴客用的餐廳。這兩層樓其實是複式設計,方便董事們招待嘉賓。

  這個三層樓的路程,其實也只不過兩分鐘內的事。賽明軍卻像過著了有生以來最惴惴不安、不知禍福的艱難時光似。

  叩門進去,房內人不只左思程,且有韋子義在內。想必是名副其實的業務會議。

  賽明軍的心完全沒有安穩下來的跡象。她是有一點點解脫的感覺,但又很明顯地難掩失望。原本在心裡頭打算回答左思程的那些問題,完全用不上了。

  根本不是賽明軍想的那回事。

  左思程一待明軍坐下來,就談公事,說:「聽韋總談起你這幾年在建煌的表現,真是可喜,我們都對你有更殷切的期望。」

  這當然是門面話,但,賽明軍不曉得答,她覺得突兀。左思程跟她還要如此的裝腔作勢,實在尷尬。

  賽明軍因此只賠了一個笑意,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

  左思程繼續款款而談:「我們審閱過賬目,覺得今年營業額的提升預算一定要比去年高出40%強,才算合理。因為我手上得到的一份資料顯示,同業的生意額上升比例較我們為高,若取兩年的平均數值計算的話,今年的營業額就非要加強過一半不可了。相信你必定會同意,自己必須做得好之外,還是要比別人好的。」

  這是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嗎?

  賽明軍頓時呆了。

  跟左思程交手的第一招,對方就如此不留情、不留力地重捶出擊了?

  在這天之前,賽明軍從沒有想過自己在建煌集團內是有罪之身。

  當然,權操在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若按照這個方向想下去,真是太不得了。怕下一分鐘,自己就禁耐不住衝動,站起來,轉身就走。

  賽明軍於是望了坐在她旁邊的韋子義一眼。他身為行政總舵主,業務成績的總負責人,且看看他的面色及意見行事,是比較安穩的。

  韋子義當然明白賽明軍徵詢的眼神,於是說:「我相信我們要瞭解左先生的意思,相信他要的是精益求精。希望我們去年18%的驕人增長,更進一步。」

  說完了這句話,有很短暫很短暫的空隙,誰都沒有作聲。

  很明顯地,左思程沒有立即附和韋子義的這個推論講法,是令賽明軍更心寒的。

  韋子義趕緊填補冷場,竟也不避嫌,硬塞左思程一句:「左先生,我說得對嗎?」

  左思程臉上的笑意很朦朧,他說:「可以這麼說的。不過,我們辦事的宗旨是不記當年,只管今天與明天,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不可。」

  不記當年?

  賽明軍淒然一笑,微垂著頭,不再看左思程了。

  韋子義與賽明軍退出左思程的辦公室後,明軍訥訥地:「韋總,到你房間去小坐一會好不好?」

  言下之意,是有事跟他磋商了。韋子義當然並不拒絕。

  坐下來後,賽明軍欲言又止,根本都不知應該從何說起。

  倒是韋子義先開了腔:「我看新官上場,總有一種心理壓力,要破舊立新,當發覺舊時成績實在不錯時,就要求再進一步,別無其他不善意的成分在內,我們大可放心。」

  賽明軍真感謝韋子義,分明箭頭是指著負責營業額的她而發的,身為上司非但沒有推卸責任的意思,還一力承擔,表示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們大可放心」這句話,用單數或雙數講出口來,是差得太遠了。

  明軍點了點頭,只是一個肯定自己思維的動作,贊同韋子義的見解。她說:「韋總,我不想幹了!」

  「別傻,有什麼大不了呢?只不過要求我們把預算提高。原來今年打算做一億生意的,不就提升到一億五千萬為指標,努力幹去,如此而已。」

  當然,達不到預計的指標,沒有人會被拉去打靶。

  不過,年底檢核工作表現時,又叫人如何交代了。

  「韋總,今年貿易局早已有數據顯示,百貨業正在衰退,有5%強的生意跌幅,怎可能還做到上升40%呢,根本是天方夜譚!」

  「他或許是求勝心切,且為同業的一些資料數據刺激才著急,要我們額外催谷盈利。他之所以傳召你,全為把這個宗旨表達出來,讓我們放手幹去。」

  「他的那份同業數據,是從哪裡來的?你有沒有向他要副本來參考?」

  「沒有。」韋子義搖頭。

  「為什麼呢?我們也得看到真憑實據,才有所依歸。」

  「天下間有幾多真憑實據,可以昭告天下呢?」

  一句話恍如暮鼓晨鐘,賽明軍頓時清醒過來。

  姜一定是老的辣。韋子義不會開口問左思程要證據,因為坐上位的人要是立心巧設名目,折磨下屬,這場賓主之戰,在下位者是輸定了。證據幾時都可以偽裝出來。若借口是真有其事的話,更不可轉圜地要從速改善進步,還有什麼商榷餘地?

  既是殊途同歸的一回事,又何苦要窮追猛打地更增對方的厭煩?

  對的,同業業績如何只不過是一道橋樑,為了要引導自己在工作上多吃點苦頭而已。

  是不是左思程的第一招?

  賽明軍閉一閉眼睛,感覺上自己的心絞扭成一片,壓在胸口,不舒服到極點。

  「明軍,回去工作,別令對你有信心的人失望。」韋子義這麼說。

  明軍若再婆婆媽媽地苦纏著同一個問題研究,就是太不識大體了,只好引退。

  竟日的思潮都在重複一幕又一幕與左思程相見的情景,耳畔響起的又一直是左思程那番驟然聽上去便覺是純粹在商言商,而實在寓意深遠的說話。

  然而賽明軍難禁憂慮,難掩惆悵。她希望是自己敏感,但在商場馳騁多年,多少有點閱歷與經驗,曉得分析上司與客戶的說話。沒有人在今天肯把話直說,都是借形會意,指桑罵槐。故此重要人物的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代表一重深意,要求對手自動探索,採取合適的相應行動。

  左思程已擺明車馬,一切公事公辦。開頭對賽明軍的讚賞是不可避免的對白,戲肉還是在營業額未及別家百貨商場可觀一事上著眼。很簡單的一個推論,左思程開出了難題,限今年之內,創造奇跡,否則,就大有借口了。根本不用誰開聲,賽明軍也會覺著壓力而請辭,於是萬事皆休了。

  左思程不是已直截了當地對賽明軍說了:「我們辦事的宗旨是不記當年,只管今天與明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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