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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梁鳳儀    


  「英美兩地的美聯銀行早已有不穩的消息,為何對我們刻意隱瞞?」

  「有沒有人在昨天之內還可以把存款提走,倖免於難?港英政府在這事上是不是有什麼額外的不為人知的安排?」

  第八節  民無信不立

  一聲又一聲的指責,一句又一句的疑問,自六神無主的群眾口中叫嚷出來。

  有如鬼哭狼嚎。

  悲痛莫名。

  電台報章紛紛訪問有關人等。

  其中有位年逾七十的老翁,瑟縮在銀行門口的人龍之內,獨自飲泣,對著電視台的鏡頭,以極微弱的聲音說:「那是我畢生的積蓄,那是我畢生的血汗錢。」

  排在人龍後頭的一位孕婦,淚流滿面,對記者說:「請行行好,把我的錢還給我,我那二十萬元存款是我丈夫因公去世所得的勞工賠償,家中還有待養的黃口小兒,以及這個未曾見過他父親面的遺腹之子。」

  另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一開腔,在記者跟前就是唏哩嘩啦的一連串最惡毒、最粗鄙的粗話俚語,她叫嚷:「我的錢,每一張撕開來都會滴血,你們敢不敢用?回答我,敢不敢用?」

  她喊得力竭聲嘶,人更是東歪西倒。撞在人龍的另一個男人身上去,被對方厭惡地猛推一下,咆哮道:「單是你的錢才是血汗錢,我們的不是了。做了二十年小生意,才有的積蓄,撕開來何嘗不是斑斑血淚和汗水?你給我滾到人龍尾去,再不守規矩,意圖打尖,我先動手打你。」

  報章也是一段又一段的持平之論:「民無信不立。政府言而無信,何以對民?」

  經濟專欄不少都提出了質疑,道:「政府如何善後美聯銀行的存戶存款是一個問題。以往本城幾間銀行倒閉,都由政府負責保障存戶,使他們不受損失。我們十分不願意看到,九七將至的今日,政府出現得過且過的不負責任行為。民脂民膏,在這個時刻,更不應被剝奪。

  「另一個問題,必須備案,提高民智與警惕。在政府公然宣佈美聯銀行營運正常以至宣佈倒閉的這兩天之內,有人發現昨天已不能把支票兌現;然則,美聯銀行有沒有在同一日內作出厚此薄彼的處理?簡言之,會不會有內幕消息外洩,以致有些人或機構在最後關頭能把存款救出生天,而另外一些人卻無此幸運呢?

  「本城在不住呼籲證券界的炒股內幕消息要遏止之時,對其餘金融銀行業內的消息外洩問題,又應如何處理?

  「有關監管部門應否為澄清市民的疑慮,提高民望,而作出調查,不單是要瞭解有無個別存戶受到不應有之庇護,且是否有外資機構的存戶近水樓台而得著比其他機構存戶更著數的消息與安排?

  「畢竟令人疑慮的是美聯銀行總部在美國,且英國方面有傳言說,若干當權政客在美聯銀行營運上有特殊的個人利益牽涉在內。會不會對本城美聯銀行的倒閉起牽絲拉籐的作用,也是值得提高警覺的。」

  杜晚晴躺在放著一池熱騰騰沸水的浴缸內,正閉上眼睛,仔細地重複思量她在這一天之中看到及讀到的新聞,再把她個人的遭遇、所見與所聞,重新回憶一遍。將所有的資料、訊息、評論、報道,抖集在腦海之中,有如一個拼圖遊戲,一片一片地配合起來,終於出現了一副清晰的圖畫。

  又有推開睡房房門的聲音。

  杜晚晴霍然而起。

  浴室四周的鏡子被熱氣熏得迷濛一片,無法看清楚任何人與物。

  杜晚晴並不知道,如今在鏡前出現的胴體,是骯髒還是清潔?

  不要緊,即使被有毒的瘋犬咬傷了,多放幾池熱水,把自己洗刷洗刷,是終於會乾淨過來的。

  她要有這個信心,才能活下去。

  杜晚晴披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跟昨晚不同,睡房內坐著的那個男人,聞聲而回轉頭來,的確是冼崇浩。

  他的臉色並不好看,差不多可以說是鐵青著臉。

  杜晚晴緩緩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她,依舊柔聲地說:「冼崇浩,你在電視新聞鏡頭前的樣子,比現在好看得多。最低限度,你樣子誠懇,你告訴市民,政府已盡全力去保障存戶利益。一切都不是意料中事,而是始料不及的。市民全都會相信,因為本城的人一向是順民,大多數的人都順從政府的說話,只求生活無變。一少撮的人或會起疑,然,不要緊,本城的中國人也沒有窮追猛打、追尋真相的能耐與胸襟。這兒不是美國,尼克松的水門事件若發生在此地,擔保他長享富貴、無災無難。我們始終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說話極多。」冼崇浩說。

  「對不起,現今我且把發言權讓回給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麼把戲!你昨晚的表現令殷法能極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翹,笑了,問:「我誤以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歡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現欠佳,連累你被大波士責難,請自行檢討,其罪在己。你並沒有在事前交代囑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為我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晚晴,你是個老手了。如果今時今日,我容許殷法能跑進這間睡房來,已等於我同意與認可,你應知自處。」

  杜晚晴至此,才發覺她有顆世界上最堅強硬朗的心,如鋼如鐵。

  她說:「我並不聰明至你想像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確指示。請原諒我有固執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麼在現階段你還是不清不楚的?請說,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來作你的禁臠,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務?你認為這跟我以前的生活並沒有兩樣?」

  「不是嗎?」冼崇浩俯前身來,說,「晚晴,請相信我,我還是真心愛你的,這跟以前,你沒有人真心愛寵已是一個很大的分別。我甚至願意跟你結婚。」

  「對,冼崇浩,社會裡頭其實並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檔,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請別以這種語氣跟我說話。或者你會埋怨我事先沒有徵求你同意。然,我們說過了,有愛情的人,會為對方而不惜作任何犧牲。」

  「我同意。」

  「那就好!愛情可以跟肉慾分開來處理,這又是你過往的堅持,於今,有何分別?」

  「太對了,原無不可。我愛你,故而花幟仍要樹在醉濤小築,飄揚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錢去輔助你似錦的前程?」

  「我會感激,且會深愛你直至永遠。」

  「並同時獲得物質的回報,例如那筆美聯銀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鈞一髮,普通存戶已不能再兌現支票的同一日,轉到利必通銀行去。冼崇浩,還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與機構可以在你們這幫人的庇蔭之下獲得死裡逃生?」

  「杜晚晴,我再說一次,不要以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不是秋瑾,本城沒有人打算發起什麼拯救香港人、中國人的革命。你要表現對中國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濟露宿抗議的美聯銀行存戶去。我只能再對你重申我在電視鏡頭前的那番話,政府已盡全力維護市民利益。天下間有甚多不能預測的變幻,使人防不勝防,事與願違。」

  「多謝你,冼崇浩,你的發言始終如一,為我留下一點對政府殘餘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責它的不是,這使我安樂。然,冼崇浩,對你,我是應無疑竇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觸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劍般鋒利無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戰慄起來,「我們停止耍這種把戲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對你的真情摯愛?」

  杜晚晴霍然而起,道:「信,絕對相信,如果我依足你的意願,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當然會愛我。誰能在這世上得著了這些條件而不愛我了,是不是?冼崇浩,相愛是雙程路,我看不到你對我有任何有用而又有建設性的貢獻。你說得對,我並不是秋瑾,每逢朝代政權轉移時代,民族利益之爭,在所難免。但,在今天,本城仍未必有人有福氣為了愛國家愛民族而犧牲性命。然,每一個生出來就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人,在受到別個民族國家不合理的欺壓、人民發覺到被政府蒙騙之時,最低限度要做到明辨是非、勿傷其類、決不為虎作倀的地步。本城的繁榮與安定,是歷年來官民忠誠合作的結果,我們有份出心出力出錢,對方亦從扶掖我們的過程上得到應得的大利,誰都不欠誰!換言之,誰都不應為了九七之將至,在結束賓主關係之前,作出對任何一方不利而只對自己有利的一總勾當。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要遵守的,對自己國家、民族、社會、同胞、個人良知等應負的責任。在公平合理的情況下,謀求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溝通與合作,互惠互利,至為理想;就算各為其主,誰著數多一點,亦無所謂,我都贊成,都接受。否則,任何一面倒的、分明要我國我民我社會委屈吃虧、無辜受害的事,我都會反對、都會抗議、都不啞忍,更遑論會參與。冼崇浩,多麼可惜,我們其實只有激情,而無瞭解。然,是不幸也同時是幸運,竟能遇上這等嚴肅的事,讓我們分辨清楚自己的人生價值觀。杜晚晴不錯是人盡可夫的殘花敗柳,然,我從來只是出賣自己,並不出賣他人。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本城,我坦然無愧。你呢,冼崇浩,剛相反。我的理解是縱使政府是不壞的政府,偏也有一些在衙門內鑽營,趁著可以混水摸魚的時勢,跟在一小撮殘害本城中國人利益的洋鬼子屁股後頭,當搖頭擺尾的走狗。我當然的恥與為伍。又或者,冼崇浩,你自高身份,認為以你曉得利用自己感情與肉體去增加發達本錢的精刮,不難成為世紀末大都會內一頭威風八面的吊睛白額虎,可惜,我一樣不願與虎同眠。言盡於此了!請在我拿起電話報警,說有人誤闖我的邸宅之前離去,並且永遠不要讓我再碰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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