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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衛小游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為是在海上,星空毫無遮蔽地呈現在眼前,無法一一細數的星斗鑲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該是遙遠的星體在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接近,近得彷彿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樣,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觸。

  一隻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間握住了我,我從天堂墜回人間。

  小船在波浪中搖擺,我擺脫了迷咒,靜靜地享受這一時片刻的美麗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聽起來像首詩。「好好享受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這樣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沒有說話,只陶醉地沉浸在這樣一個短暫又美麗的夜。

  §  §  §

  高朗秋說的沒錯,那一夜過後,我就再也沒看見那麼美麗的星空。

  儘管景物依舊,心境卻已改變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暫。

  雖然進入雨林之後又有許多不同的驚奇,但畢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當船靠近岸邊時,看見一位當地的嚮導領著三個挑夫在碼頭等我們,我這才猛然發覺:我這趟行旅太過魯莽,我沒有做充足的準備就想一頭鑽進一大片熱帶雨林裡,天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我!

  不過既然我都已經來了,臨陣逃脫未免太沒志氣了點。他們拍攝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反正我不趕時間,便一路厚著臉皮與他們同行。

  雨林的氣候非常多變,下雨時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暫。

  有幾回大衛讓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雨後的熱帶雨林,高倍率的鏡頭讓我看見了平時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呼吸——我看見雨林在呼吸,多麼令人驚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綠林突然從嘈雜變得寂靜無聲,風停止吹動,鳥類也不再鳴叫,寂靜的氣氛凝聚到最高點,在即將負荷不住的時候,傾盆大雨嘩啦落下。雖然早在下雨之前,我們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樹洞,然而還是有幾滴雨水打在皮膚上,像被蜂叮到一樣,感覺非常痛。

  驟雨在短短一個小時以內就結束了,先前凝滯不動的空氣又開始對流起來。大衛趁這時架起了腳架,調好焦距後,招手要我過去。

  有了前幾次在攝影機裡看見奇景的經驗,我興匆匆地把眼睛湊向前。被攝入鏡頭的高大闊葉林彷彿活了起來——我的意思不是說它們原來是死的,只是它們的生命形態不像動物一樣,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活——鏡頭裡的它們則不一樣,它們是動態的,向天空伸展出它們的枝葉,彷彿因上帝贈與的禮物而歡欣地手舞足蹈起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那規律的、具生命力的脈動,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當大衛遞給我一條手帕的時候,我才驚覺我流淚了。

  山卓這個愛說故事的愛爾蘭佬見狀,便開玩笑說:「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稱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剛剛那場讓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說掉就掉的眼淚?」

  在場的人都笑了出來,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趕緊將莫名的淚水擦乾,企圖湮滅證據。

  察覺到一道往視的目光,我回頭望去,看見高朗秋一張猜不出情緒的臉。從我加入他們開始,他就一直沒表示過什麼。

  我與他相遇在先,但幾天相處下來,在他們這群人裡頭,他卻成了與我最疏遠的人。

  夜裡紮營時,山卓大叔會用感性的聲音說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故事,興致來時,法蘭克會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場演奏一段法國香頌,而這個時候大衛會拉起我的手,把我從溫暖的營火旁拖起來,要我陪他跳支舞,並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腳背時,孩子氣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總是神情淡漠,姿態放逸。工作時雖然聚精會神,大膽地擷取每一個令人驚奇的鏡頭,但他從不參與我們的歡樂,只在其他人叫喚他時,把杯子遞向前,添滿一杯啤酒後,又回復他原來的姿勢。

  他是個幽靈。

  當他專注於拍攝時,我好奇他究竟在鏡頭裡看見了什麼。

  他的感覺十分敏銳,當他察覺到我在觀察他時,他的視線一向能夠捉到我,而我也總是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刻,無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來。

  不是為了沒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麼的,而是為了他那雙冰似的眼眸——那雙冷冽澄徹、近乎墨藍的眼眸,時常透露出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憂傷。

  他就像是一匹受傷的狼,在荒野孤獨地舔舐心中永不癒合的傷口。

  每每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問:「你有什麼情傷?」

  但我終究無法問出口。

  這樣的問題太私人,也太過唐突。

  為著一種莫名的惆悵,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忘了我與他先前的眼神對峙。當我重新抬起頭時,他已經又轉過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問:「齊亞樹,你是不是太過注意這個男人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

  §  §  §

  離開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們回到峇裡島的飯店休息。

  明天大衛他們就要離開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許明天走,也許後天。大衛邀我到美國去,說要招待我,我拒絕了。

  他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麼老是拒絕我?」

  好熱的一句話,讓我想起有另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笑了出來。

  我笑著老調重彈:「你只是不記得我答應過你的那些時候。」

  「有嗎?」

  我看著他說:「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應了啊。」

  「這也算啊?」

  「當然嘍。」

  大衛覺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腦勺說:「你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這麼認為。「我倒覺得你已經很懂了。」

  「是嗎?」

  「是。」我很肯定地說。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問。

  「真的。」

  他不死心又問:「你確定不去美國?」

  我想了想,說:「那倒不一定。」

  大衛皺起眉。「你到底是會去還是不會?」

  我笑了,說:「不一定會,但也不一定不會,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你確定當我去的時候,你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在國外的人會剛好在家嗎?」

  大衛無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沒有比現在更有想要安定下來的念頭了。你等等……」他回頭從皮夾裡找出一張矩形的紙片,將之塞進我手裡。「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處的電話,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如果你想聯絡我們其他人,也可以透過公司聯絡,大多時候,公司會知道我們在哪裡。」

  我看著手中簡單的紙片,突然有一種不確定感。「我沒有常常跟朋友聯絡的習慣。」我老實地說。

  大衛不理會我這個「壞習慣」,他說:「把它收好就是了,千萬別弄丟了。」他的口氣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丟了名片,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似的。

  結果,我在大衛的「威脅」和「監視」下,將那張不起眼的紙片塞進行李箱的夾縫裡。

  大衛在我房裡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離開以後,我試著閉上眼睛等待睡意襲來。

  這幾個月來,旅行的勞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個鐘頭卻還是沒有睡著之後,我終於放棄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閒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閒晃到飯店外的沙灘上。

  今夜的月光頗為明亮,海岸邊的椰子樹影以及打上岸來的浪花清晰可見。

  沙灘上坐著一個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褲,一隻手在身後撐住身體,一隻手斜斜擱在膝上。夜風吹亂他不修邊幅的頭髮,一點紅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閃爍——他在抽煙。

  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個。

  在遠處觀望了一會兒,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離的沙灘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說:「你想,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嗎?」

  他吐出一口雲霧,把菸嘴夾在指間,彈了彈。

  「誰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說:「如果下回再見面,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要問幾個問題,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愛問什麼當然就可以問什麼,問題是,問出來的疑問如果沒有人回答,那麼就算問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考慮了許久,我說:「家豪死了。」

  他的身體在瞬間僵了下。「人難免一死,節哀。」說完,他站起來往飯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灘上,心裡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個男人悲傷的極限究竟能到達什麼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這一片海一樣,那般地深——

  第七章

  我不相信命運,然而當事實擺在眼前時,我也不得不改變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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