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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言妍    


  他們玩鬧著如兩個放蕩不羈的少年,忘了詩書禮教,忘了門族家規,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來了。

  「要連夜開回波士頓也可以,再五個小時,妳能撐嗎?」御浩精神尚佳。

  「撐不住了,找個地方休息吧。」她又髒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圓圓亮亮的大水晶盤,剛好落在橋墩處,當他們過橋下交流道時,車子彷彿直直走入月亮裡。

  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國小鎮,入夜了人車稀少,街巷籠罩在暗寂中。

  鎮上唯一的一家旅館生意倒還不錯,屋外停滿了車子,他們在櫃檯登記時,才知道小鎮叫做「Little  Canoe」。

  「小獨木舟--好可愛的名字呀!」李蕾說。

  「也許他們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剛好劃很小的小舟。」他隨口胡謅。

  李蕾更求訂雙人房,因為在這陌生山區的廉價小旅館裡,她獨自睡一間會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間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沒有熟人在場要裝樣子。

  他們到旅館後面時才發現此地別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來,也把湖面照得瀲瀲生光。

  有三、四十個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營火晚會,吃唱跳舞好不熱鬧。

  「難怪車子停滿了,會不會是什麼拜月聚會呀?」李蕾好奇說。

  「拜月聚會怎麼會唱鮑伯狄倫的歌呢?」御浩仔細聆聽。

  吉他手最後一個音符輕落,再調幾下弦,又唱起瓊拜雅的,都是御浩喜愛的曲子,他乾脆坐在台階上,好心情地欣賞起來。

  李蕾洗完澡準備好好睡一覺,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時,吉他手正彈唱愛神之子合唱團的〈雨和淚〈。太神奇了,那曾經是她最著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裡,發現他們男女都留長髮,衣服披披掛掛沒個形,光腳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動,很標準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張長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滿臉鬍鬚、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這是孟克。」御浩牽著她的手介紹。「我說我們剛由華盛頓示威回來,孟克極有興趣,他以前是積極的反戰份子。」

  「不只反戰,還反一切不平等、不正義,不自由,想當年我們一輛汽車或一輛巴士由西岸到東岸四處抗爭,水柱、警棍、催淚彈、瓦斯彈什麼沒經歷過?坐牢更是家常便飯。」孟克放大嗓門。「政治是醜陋無能的,社會是虛偽噁心的,它們弄垮了我們純真無辜的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協的精神,永不妥協!」

  慢慢地一些人圍眾過來。

  孟克更起勁說:

  「所以我們決定由社會、自我、文明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新回歸自然,純潔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認識真正矚於人天賦本能的愛與和平。」

  「愛與和平!」有人高聲附和。

  他們後來才弄清楚,這群嬉皮上要舉行月下婚禮,相愛的人頭上帶著花環,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沒有世俗的法律約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參加典禮,在盛情難卻下他們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灑滿香香的花,嘴裡喝著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這特殊少有的浪漫時光。

  午夜過後,月亮隱到樹梢間,天地陰暗得只餘點點火光,有人醉了開始放浪形骸,御浩聽過大麻和迷幻藥種種的事,便拉著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

  也許甜酒喝多了,李蕾頭昏昏的摸不著邊際,躺在床上更如飄在雲端,伸手可以摘到美麗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來喔,你會成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李家以你為榮,你的成就會勝過所有人,你將是我最偉大的英雄……」

  她滿臉酡紅地中英文輪流說,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嘩。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難以起身,華盛頓幾日沸騰的血液,再經過我倆沒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奮達到了最頂點。

  當吻已不夠滿足時,那愈來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膚相親中,李蕾全然放鬆沒有抗拒,因為她想,御浩在緊要關頭總會回到現實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這次她錯了,御浩終究是血性青年,慾望太強烈時,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歲那年聽到他的名字,十六歲在雙方父母鼓勵下交往,十九歲隨他一起出國留學,直到這一刻,她才有與他身心合一的相屬感。

  四個月之後,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們因路過,又回到小獨木舟鎮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們仍開心地在月下湖畔遊玩,暫時忘掉世上煩憂頊事,回歸到大自然裡純粹是花的孩子。

  以後在傷心或艱難的歲月裡,只要想到小獨木舟鎮的月夜,人間有此良辰美景,內心就有瞬間的平靜。

  雨和淚都一樣,但在陽光中你得玩這個遊戲。

  第六章

  有人告訴她,六月是最後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過程這麼痛,不是從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愛嗔癡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噴脈斷身體裂成好幾塊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彿有人往他們的透明夢裡不斷傾注大水,淹沒了玉米田和小麥田,森林也被飽含水份的大筆揮得失去形狀。

  「剛好劃很小的小舟。」是誰在說話?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長的人影嗎?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緊緊抱著怎麼也不肯放手。

  「時間到了就必需離開,徹底忘掉這裡。」黑衣人說。

  「求求你,讓我留下來,我不要走!」女孩在紅色穀倉跪地哀求。

  她還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著無情大水吞之毀之……如同桑塔亞納寫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還是你帶走我的

  九月才開學沒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這次電話是通的,但從昨晚到現在鈴鈴聲不停一直沒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間套房敲門,希望搭同學的便車到波士頓。

  自御浩投入保釣活動後,出現在女子學院門口的次數愈來愈少了,總是李蕾想辦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還覺得有趣,處處牽就支持他:四月華盛頓遊行後情況並無大進展,她就漸漸不耐煩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勁來學會開車免得處處依賴人,這星期總算拿到駕照,想叫御浩陪著一起去挑車子,他人又不見了,這種日子何時結束呀?

  李蕾在宿舍問了一圈,終於搭到去波士頓的便車。

  御浩屋前的傘型樹已由濃綠轉為萎黃,秋風吹來葉子簌簌落下,正應著樹後屋子燈火暗滅、失去春夏鬧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複製鑰匙,開門直接走上二樓御浩的房間,被褥床桌整整齊齊的空無一人,其他幾個房間也一樣。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學校沒課,怎麼一夥人集體失蹤呢?

  她呆了一會,快步走到隔壁幾棟的一個香港學生住處敲門。

  香港學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說:「啊,蕾絲莉,是妳呀!」

  「傑利,御浩他們去哪裡了?怎麼整屋子的人都不見了?」她著急問。

  「妳不知道嗎?他們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參加什麼『國是大會』的活動,昨天一大早好幾輛車子浩浩蕩蕩出發哩!」

  李蕾僵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御浩沒告訴妳嗎?」

  「……有吧?也許我沒注意聽或漏接了電話,才搞不清狀況,謝謝你……」這一刻還要顧面子,不許自己有狼狽無措的樣子。

  但她心裡明白,御浩是把她丟在這裡了,連費心交代行蹤都不肯。

  安娜堡的國是大會,是以保釣組織的原批人馬為基準,預計九月留學生們返回學校時再一次的大集合,但這次討論的重點已非先前的釣魚台問題了。

  現在大家最關心的,是美國總統對中共解除禁運、國家安全顧問訪問北京一連串事件後,國際氣氛丕變,為台灣內外帶來了空前的危機,聯合國帝位岌岌不保,正統主權受到最大的挑戰,未來何去何從一片茫然。

  因時局艱困複雜且難測,八月底御浩去華盛頓接李蕾回學校時,佑顯大哥還特別挪出時間和御浩談話,再三警告不許再拖著小蕾參加任何集會活動了。

  御浩當時並沒有辯駁,他明白在佑顯大哥面前爭什麼都沒用,只沉著冷靜的回應,一度讓李蕾以為他會收心寫論文,不再管國家大事了。

  結果一回到波士頓,各方朋友、信稿,電話又如潮水不斷湧來,看得李蕾心煩心焦,不免又開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說的話嗎?你是學生身份當以學業為重,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愛國可以,意願表達就足夠了,幹嘛還管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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