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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張小嫻    


  誰能將浮雲化作雙翼,

  載我向遺忘的宮殿飛去?

  有時我個艮這顆心是活,

  是會跳躍,是會痛苦;

  但我又怕遺忘的宮殿喲,

  就連痛苦亦付闕如。

  她在睡衣下面仍然穿著杜青林的棉布短褲,那是如今惟一的牽連了。

  「這酒太苦了。」她咕噥著。

  家裡根本沒有酒,當徐幸玉想要喝酒的時候,夏薇想起壁櫥裡有一盒酒心巧克力,是小吳早陣子去瑞士旅行時帶回來給她的手信。

  她把一顆巧克力掰開,將裡面的白蘭地倒出來,勉強湊夠了一小杯。接著,她自己吃了一顆,那既苦也甜的滋味是一種奇妙的融合,她有些迷醉,又有點想哭。

  眼淚是會傳染的。每次看到別人哭,她就會想哭。小三那年,她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小毛。一天,小毛為了家裡的事哭得死去活來,她在旁邊看著看著,也哭了起來,一雙眼睛哭得比小毛還要腫脹。她們約好了第二天一起離家出走。想起離家出走,她就覺得興奮。假如她不見了,爸爸媽媽會想念她,後悔一直都偏心她姐姐夏盈。而她姑母,說不定也會對她另眼相看,眼裡不會只有韓坡和李瑤。

  第二天,她背著她鍾愛的一隻粉紅色吉蒂貓背包在車站等小毛,小毛失約了。她孤伶伶地背著那只吉蒂貓回家,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曾經出走。

  她豐富的感情,常常被辜負了。

  她幾乎羨慕徐幸玉在愛情路上遇到了挫折,因為照她看來,愛情便意味著高難度,意味著百轉千回,拒絕平凡。徐幸玉至少有這麼一段愛的歷史,有這麼一種迷人的痛苦,而她卻連向韓坡表白的勇氣都沒有。就像當年,她第二天回到學校之後,並沒有質問小毛為什麼失約,反而假裝自己同樣沒有去車站,因為她害怕小毛以嘲笑的語調說:「你是當真的嗎?」

  她一生中一直嚮往一種複雜的愛,一種被快樂和痛苦同時照亮的愛。因此她對徐幸玉有了一種情意深切的休戚相關的感情。為了她的痛苦而覺得難過,好像她的痛苦也是她的痛苦一樣。

  她為她唱了《遺忘》。這支曲子,她同時也是為自己而唱。

  若我不能遺忘,

  這隻小軀體,

  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

  人說愛情故事值得終身想念;

  但是我呀,

  只想把它遺忘。

  可是,就在這一夜,她瘋狂地想念她愈是要遺忘愈是遺忘不了的那個人。她不想再孤伶伶地背著一隻吉蒂貓,回到她平淡的生活裡。

   ☆ ☆ ☆ ☆ ☆ ☆ ☆ ☆ ☆ ☆ ☆ ☆ ☆ ☆

  韓坡離開了那幢大屋,回到他荒涼的公寓,帶著他的挫敗,在身邊。

  李瑤的逃跑,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不滿足於一段美好的友誼,正是他不聰明的地方。那支歌,還有那一場精心的安排,此刻都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他沒法解釋那是出於友情而不是可笑的單相思。

  當他看到李瑤臉上啞然吃驚的神情,而不是他所期待的微笑和懷抱,他慘然地意識到,有些東西已經不可挽回地喪失。那是一條有去沒回的愛路。

  他再也不要彈《離別曲》了,無論是16年前還是16年後,肖邦都在愚弄他。

  在她那台山葉鋼琴旁邊,李瑤的頭埋在兩個膝蓋之間蜷縮成一團。太丟人了!她怎麼能夠掉頭夾尾而逃?

  當她聽到《離別曲》的時候,她一下子驚呆了,這支曲子,穿過了多少歲月在迴響?一剎那間,兩個相隔遙遠的時代突然相遇。它喚回來的往日,把她淹沒了。一種她不敢正視的東西,隔著離別似的蒼茫,懸浮在她和韓坡之間。

  那台鋼琴已經調過律了,她驚異地意識到,這是韓坡一場刻意的安排。正在是知悉了這種安排,她才感到害怕。當她看斑的小動物,怯怯地對峙。最後,這種對峙變成了各自形影相孓。

  「你說一句話吧!就說你不喜歡我,要我死心,即使是這樣也好。」

  在敞開的白色衣領上,那張淚濕的臉使他惻然心動,卻無能為力。他為什麼後來沒有意識到這種處境?夏薇就是他自己,懷著深情摯愛默默地去愛一個人,經歷愁苦、狂喜和挫敗。那樣的愛注定要變成赤貧。

  「你太傻了!」終於,他難過地說。

  「那麼,你呢?你就不傻?」她回答說。

  一陣鼻酸湧上喉頭,他再沒法說話了。

  月光滿地的時刻,李瑤下了車,走上韓坡的公寓。

  她從來就無法在心裡藏些什麼,她不想等到明天才跟他道歉。她現在就想告訴他,他是她最好、最無可替代的朋友。

  韓坡遲了一會才來開門,窘迫地看著她。然後,她看到夏薇在裡面,滿臉淚痕。兩個女人吃驚地對望著。一瞬間,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對不起,打擾了你們。」她轉過身去,離開那個房間。

  她為什麼沒想過夏薇?這大半年來,夏薇避開她,不是因為忙碌,而是因為韓坡。韓坡回來的時候,夏薇沒告訴她,不是因為忘記了,而是因為一個心結。這個心結有多久了?她無從察覺。他們彼此撫慰,她變成了第三者,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韓坡追了出來,他們對望著,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麼了。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你回去吧。」她微笑說。

  然後,她伸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再一次逃離他的視線。

  回頭看到那個頹唐的身影時,她哭了。她不知道這樣的眼淚是出於難堪還是出於妒忌。

  韓坡從外面回到他無愛的荒地。李瑤走了,夏薇也走了,只剩下他和一條金魚。

  看到李瑤站在門外的時候,他本來可以不開門的。他一生中有過不少女人,面對摯愛的時候,卻變成個笨拙的孩子。

  他回頭告訴夏薇:「是李瑤。」

  一種憂愁的目光投向他。

  他終究還是把門打開。他捨不得讓李瑤孤伶伶地站在外面。

  他在兩個女人之間,在如此荒唐地裸陳的感情之間,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來為自己辯護而又不傷害任何一個。這一趟,輪到他想逃走了。

  然而,李瑤首先離開了。

  愛情從來就不是他的長處,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獄,它的榮耀和它的恥辱,給了他狂喜的歡愉,也給了他毀滅的痛苦。

  多少年了?他終於知道,惟一的天堂是童年,那是一種天生的醉夢,一覺醒來,便再也沒法回到夢裡去。

  夏薇從韓坡的公寓出來,踏著悲哀的步子,走在人行道旁邊和車流之間。她戴著的雖然是李瑤的面具,身上穿的卻是韓坡那天為她挑的衣服:白色的絲襯衣、黑色緞面傘裙和一雙紅鞋。出於自尊和希冀,她為他留下一點線索、一種暗示,使他心裡明白懷中的女人是誰,但他竟然看不出來。韓坡心裡根本沒有她。

  夏薇找到了那台小綿羊。她把面具放在背包裡,戴上頭盔,馳向無邊無際的夜,這便是她的歸鄉。

  任何我們失落了的慾望,都會由我們完整無缺地保留在夢裡。徐幸玉在陌生的床上做了一個夢。夢中,她躺在手術台上,一個穿著綠色手術袍,戴著面罩的醫生走進來,她認出他是杜青林。他的眼睛朝她微笑。她想坐起來投進那個胸懷,可是,她背後有些東西把她往下拉。原來她長了一雙巨大的、悲傷的翅膀,他們正是要把她的翅膀割下來。她竭力地掙脫,最後,她抱著杜青林,拍翼高飛,穿過手術室,飛向這個城市的熠熠星光。

  夜色深沉,夏薇騎著她那台小綿羊輕輕飛旋於這座城市。她如大夢初醒般地明白,我們對從來沒有的東西百般思念,我們夢想某事恰恰因為我們不能擁有,她投向的那個懷抱其實從來就不曾有過。她愛的全部意義,不是韓坡,而是愛情。

  這種愛是無舟野渡,是永難實現的慾望與渴念。在夢幻的深處,只有自憐的影子。

  一輛大卡車向她軋過來,車上那個男司機想要調戲一個在夜裡開車的女孩子,她加速飛馳,想要擺脫這種煩人的騷擾。

  那台小綿羊愈來愈輕了,越過高架路一個拐彎處的百米之遙,飛墮出去。她踏著悲傷和疲憊的腳步,從愛情的虛幻中下墜,下墜,突然感到冷,如風中的樹枝般顫溧。她聽到時間在飄落。在飄落的時間裡、她俯瞰自己過往的生活,過往她享受其中的快樂和不快樂,在這一瞬間都粉碎了,然後消逝。她的白色襯衣上濺了一灘鮮紅的血。

  愛是一首支離破碎的樂曲,她重又聽到韓坡的鋼琴聲,那支《離別曲》在她耳裡迴響,她知道這是為她的死亡準備的。她看見了自己的終點。

  夏薇在森森柏樹的墓地裡長眠,就在她姑母旁邊。她過完了上帝給她的短暫時光,不會再對從來沒有的東西百般思念,也不會再夢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悅。世上有身體和慾望,塵世以外,這兩樣都不復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無償奉獻的女人終於擺脫了她如此無助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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