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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張小嫻 「就是啊!只不過將孤軍作戰變成相依為命,然後或許也還是孤軍作戰。」她臉上一抹憂愁。 顧雅從小就是個比較悲觀的孩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時候,她會突然走開,自己躲起來。愛情如果沒有一點悲劇的成分,她是不會滿意的。 但顧青嚮往的,是團圓。 這個星期以來,韓坡都是吃麵包充飢,彷彿退回去他剛到巴黎那段窮困的日子。他儲下來的,準備再去什麼地方的旅費,一下子就在傅芳儀的時裝店裡花光了。 現在,他窩在自己的公寓裡,一邊啃白麵包一邊翻那本《自由與命運》。流浪是他的選擇,歸來又何嘗不是?他從沒想過會重遇李瑤,在此時、此地。他更沒想過深深埋在記憶裡的依戀幾乎一發不可收拾。 他是否能為她做些什麼?她希望他能進取一點。她口裡沒說,但他看得出來。 他從不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惟獨她是例外的。他突然不想再去任何一個地方,只希望能夠留在她身邊。 於是,那天,他問夏薇: 「你家裡有鋼琴嗎?」 「有啊!」她說。 「我可以去你家裡彈琴嗎?」 她愣住了:「你想再彈琴?」 那天晚上,他來到夏薇的公寓。她的公寓是個套間,起居室跟臥室只是用一個衣櫥來分隔,那台直立式的山葉鋼琴靠在牆邊,旁邊有一張短沙發和一張小小的圓餐桌。餐桌上,放著個大肚魚缸,裡面養了一條泡眼金魚。 夏薇走到鋼琴旁邊,說: 「你現在就要彈嗎?」 「喔,好的。」他有點難為情。 「你想彈哪支歌?」她在琴椅下面拿出幾本琴譜。 「都可以。」他說。 她替他掀開了琴蓋。 他坐到那台鋼琴前面。16年了,他難以相信自己再一次想到要彈琴。他的十指關節已經變粗了,對鋼琴也生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彈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開始。 「你多久沒彈琴了?」夏薇問 「太久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重頭開始。」她微笑著說。 「現在重頭開始,會不會太老?」他尷尬地說。 「別人可能太老,你永遠不會。」 他的手毫無把握地放在琴鍵上,叮叮咚咚的彈了幾個音階。他沒碰鋼琴,已經有30年那麼長。時光衝散了一切,衝散了他曾經以為永不會忘記的音符。就像散落了一地的鈕扣,他要一顆一顆重新拾起來。他突然感到很喪氣。 最後,他彈了一遍《遺忘》,以為那是至死也不會忘懷的一首歌,他卻只彈了一半,餘下的都不記得。 這些年來,他逃避了鋼琴,鋼琴也逃避了他。 那天在時裝店裡,韓坡為她挑了一件白色的絲襯衣、一條黑色緞面的傘裙、一雙紅色漆皮尖頭幼跟鞋和一個黑色的小皮包。她一直捨不得穿,掛在衣櫥裡,每天拿出來看看。 他說:「女孩子要裝扮一下才可以吸引男人。」他的意思可會是想她裝扮一下? 夜裡,她穿上那套衣服,踩著那雙紅鞋,久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又擺了幾個自認為最迷人的姿勢,想像有天穿上這身衣服去跟韓坡約會。 可是,他為什麼送她衣服呢?而且還到傅芳儀的時裝店去?這和李瑤有什麼關係? 她很快明白了一個淒涼的現實: 無論她多麼不願意,李瑤還是擠在她和韓坡之間。 有天晚上,她又騎著她的小綿羊出發去看韓坡。她看到他從公寓裡走出來,手上拎著個籃球,到附近的球場去。她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令她詫異的是,球場看台上有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長髮女人,似乎是他的朋友。 當那個女人把面具翻過去,她驚訝地發現,那是李瑤。 她聽不見他們談些什麼,只見到她離去的時候有些怏怏。 她戴著頭盔,蹲在地上假裝修理她的小綿羊,因此,韓坡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沒有發覺她。 一天,她在唱片店裡幫忙,韓坡忽然問她家裡有沒有鋼琴,然後提出想要到她家裡彈琴。她強裝鎮定,脈搏卻像兔子亂跳。 那個晚上,她努力地擦地板、洗浴室,把她那間狹小的公寓收拾得很整齊,迎接他第二天的到來。她還準備了一曲奇。 他來了,坐在那台鋼琴前面,一副毫無把握的樣子。他已經太久沒彈琴了,一支《遺忘》只彈了一半。 鋼琴是一頭野獸,你無法馴服它,便會返過來被它駕馭。她永不會忘記那個彈肖邦的韓坡。看著他沮喪的樣子,她忽然埋怨自己那台用了許多年的山葉鋼琴。韓坡需要的,是一台他曾經愛過,也愛過他,願意被他馴服的鋼琴。 夏綠萍死後把那台史坦威鋼琴留給她。可是,那台鋼琴太大了,放在她的公寓裡的話,她就只剩下個睡覺的地方。所以,那台三角琴一直存放在貨倉裡。 這天,她找人把鋼琴從貨倉裡拿出來,又把她那台山葉,還有沙發還有餐桌都拿走,騰出空間來放那台史坦威。它是台龐然巨物,住進她的公寓之後,泡眼金魚也要遷到床邊去。她又買了一把椅子代替沙發。 雖然整間公寓的比例都好像失衡了,但是,想到韓坡能夠再次用這台史坦威鋼琴,她縮在一張椅子上吃飯又算得上什麼?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隔天,韓坡來到她的公寓,看到那台史坦威鋼琴的時候,呆了一會。 她站在鋼琴旁邊,說: 「我想,還是這一台比較適合你。」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 「喔,還有!」她把琴譜放在鋼琴上。她幫他找到了《遺忘》的曲譜。 他輕輕地撫觸琴鍵。雖然那個彈肖邦的韓坡還沒有回來,但是,往事已經對他微笑。 她在旁邊幫他翻譜。她做夢也沒想過,有天會由她來教韓坡彈琴。琴聲在她那間失衡了的公寓裡迴盪,瞬間平衡了一切。 她幾乎能夠猜到他為了誰而再一次彈琴,她的歡愉也化為寂寥,心不由自主地發酸。她希望他一直彈一直彈,永遠不要離開。 他輕輕地撫觸這台他久違了16年的史坦威,失落了的節拍像往事一樣,清晰地重現。他跟他兒時的摯友團聚,感動得雙手也微微顫抖。他彈了一個音階,那一下迴響是如此驚人地遙遠而又親近,喚回了一個琴聲飄蕩的年代。 初遇和重逢,他都對它彈了《遺忘》,它順從地在他指尖下一訴別離情。 夜裡,他在枕頭裡壓出了一個窩,手和肩膀都累垮了。 第五章 破曉時分,徐幸玉在杜青林身邊悠悠醒來。昨天晚上,她在他的宿舍裡過夜。現在,她爬起床,走進浴室刷了牙,朝鏡子捏了捏自己的臉,使她看上去緋紅緋紅的,然後又回到床上。杜青林還在熟睡,睡得像個孩子似的,她趴在他身旁,忍不住啄吻他,像小鳥啄食那樣。他轉醒過來,啄她的脖子,她嬉笑著滑進被窩,想要躲開。他們常常玩這個遊戲,像兩隻啄木鳥一樣,互相啄吻。 所有情侶,都有他們之間的遊戲。他們可以把戀愛的一些細節說與人聽,女孩子甚至可以和閨中密友分享她跟男朋友做愛的快樂,惟獨兩個人之間那個私密的遊戲,是很難去跟第三者分享的。 她忘了是誰首先啄誰的,大概是有一次,在杜青林的宿舍裡,他們從一部鳥類紀錄片中看到一隻啄木鳥非常認真地啄一顆樹。然後,杜青林啄了她,她也啄了杜青林。 「我要上課了。」徐幸玉爬到床邊找衣服,杜青林抓住她的腳踝,重又把她拉回被窩裡去,啄她的耳朵。 昨天晚上,徐幸玉穿了韓坡送給她的一條細肩帶杏色雪紡碎花連身裙,換了一雙隱形眼鏡去跟杜青林吃飯。她從來沒穿過這麼昂貴和性感的衣服,但是那天,韓坡和夏薇都說她穿得好看,她便想著要穿給杜青林看。 杜青林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讚歎地說: 「你今天很漂亮!這條裙子是什麼時候買的?」 「是表哥送給我的。」 「你表哥為什麼會送衣服給你?」他的語氣中露出嫉妒。 「表哥對我很好的。」她說。 他們一起三個月多一點了,她從來沒有見過杜青林妒忌。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引起他的嫉妒,她心頭一陣愉悅。 她對杜青林的愛近乎崇拜。他很少說話,兩個人一起的時候,反而好像是她滔滔不絕。她不瞭解這個男人,因為不瞭解,她更愛他,也嫉妒他過去的女人。 她聽過不少關於他的風言風語,都說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跟醫院裡幾個護士和醫生都交往過。這些歷史,她因為害怕自己妒忌而後來不敢問,他也從來不說。 杜青林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他是由外婆帶大的。當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她幾乎能夠從他臉上看到那些孤單成長的歲月痕跡。她痛惜他的童年,因此也更痛惜此刻的他。週末或週日,她會帶些媽媽燉的湯去給他,幫他收拾一下房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