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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張小嫻 可是,人生總是要我們在遺憾中領略圓滿。不是嗎?我們從分離的思念中領略相聚的幸福。我們從被背叛的痛苦中領略忠誠的難能可貴。我們從失戀的悲傷中領略長相廝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沒有想到,在追尋韓星宇和與他相識的過程裡,我也同時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從那次訪問之後,我沒有再見過韓星宇。後來有一天,我們又碰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電影。完場之後,我碰到也是剛剛看完電影出來的韓星宇。他身邊還有一位蓄短髮、戴眼鏡、個子小小,看上去很靈巧的女孩子,看來是他女朋友。 他主動走上來跟我說: 「你那篇訪問寫得很好。」 「謝謝你。」我說。 「很感性。」他說。 我們說過再見,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個韓星宇嗎?」朱迪之問我。 我點了點頭。 「他的外表和談吐跟普通人沒有分別呀!」朱迪之說。 「神童長大了,也是普通人,不會變成外星人。」 「是的!雖然你說我是性愛神童,可是,我長大之後也不會有四個乳房。我還是跟其他女人一樣,也會失戀。」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聰明呀!」我說。 「她會不會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說。 「如果兩個人都那麼聰明,才不會談戀愛呢!聰明的人,會愛自己多一點,只有笨蛋才會愛對方比愛自己更多。」 「那我們都是很笨的。」 「難道我們三個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聰明的?」 「當然了!她從來不會太愛別人。」 朱迪之又問我:「為什麼最近總是你一個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兒的新唱片正在錄音,所有的歌詞都是他寫的。有時間的話,他也會去潛水。」 「跟誰潛水?」 「跟葛米兒。」 「他們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嗎?」 「那是工作呀!」 雖然我是這樣說,我可不是一點也不擔心的。 「葛米兒是聰明的呢還是笨的呢?」朱迪之問我。 「她不是太聰明。」 「那就糟了!」 「為什麼?」 「那她會愛對方多一點,她會付出更多。」 「擔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為什麼?」 「那就是難以捉摸了。她有時會很愛對方,有時又會很愛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難以捉摸?」我問。 「你?你人這麼癡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釘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釘在牆上。」 「癡心已經不流行了。」我說。 「你從來也不是個流行人物。」她說。 「那現在流行些什麼?」 「只是對自己的感覺負責任,只忠於自己。」 「你跟陳祺正也是這樣嗎?你不是說自己很愛他的嗎?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點點。」 「葛米兒是二十歲吧?」她問。 「嗯。」 「但是,你已經二十六歲了。」 「你想說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歡年輕的女孩子。」 「二十六歲也不老。」 「總會有比我們年輕的女孩子出現。」 「也總會有比我們年輕的男人出現。」我說。 「可是,那時我們也許已經太老去被他們所愛了。男人卻不一樣,他們永遠不會太老去被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愛上。」 林方文會因為葛米兒比我年輕而愛上她嗎?我瞭解的林方文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他會愛上別人,那是因為他太忠於自己的感覺了,他也是一個笨蛋。 那個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後,我並沒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裡。 他還沒有回來,我趴在他的床上,抱著他的枕頭,深深地思念著他的體溫。愛一個人,不是應該信任他的嗎?不是說愛裡面沒有懼怕的嗎?我為什麼要害怕? 午夜的時候,他回來了。 「你來了嗎?」他站在床邊,溫柔的問我。 我站起來,撲到他身上,用我的雙手和雙腳緊緊地鎖住他。 他給我突如其來的熱情嚇倒了,抱著我問:「你幹什麼?」 「你是聰明人還是笨蛋?」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我也沒有告訴他我為什麼要這樣問。他的身上,有著我徹夜思念的體溫。他的愛,從未缺席過。他怎會離開我呢? 7 有些女人會跟男朋友身邊所有的女人刻意發展友誼。一旦大家成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麼也不好意思愛上她們的男朋友。她們的男朋友的周圍布下這套紅外線保安系統。誰能說這不是一種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愛他才肯這樣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兒做朋友。可是,我壓根兒就不是那種人。況且,有哪個女人可以保證她的好朋友不會愛上她的男朋友呢? 沒有安全感的愛,是累人的。我會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問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兒到陳祺正的學校裡唱歌。陳祺正任教的中學,是專門接收情緒和行為有問題的學生的。那些學生都是來自很複雜的家庭,少一點愛心,也無法在那裡教書。陳祺正卻是個很受歡迎的老師。對著這位老師,我怎能夠說不呢? 我打了一通電話給葛米兒,她很爽快的答應了。 「我看了你寫的那兩個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謝謝你。」 「我也愛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從他走了之後,我沒吃過什麼好東西。」 她仍然懷念著威威嗎?我的心忽然篤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為了陳祺正嗎?還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樣,想跟有機會成為情敵的女人做朋友?連我自己也無法確定。 葛米兒來學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她,擁有其他女孩子沒有的吸引力。她能夠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聲音和感情唱出來,這是我永遠無法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這天晚上,葛米兒穿了一條閃亮亮的短褲,左腳腳踝上那個萊納斯的刺青也隨著她的身體在跳動。 「她腳上有個刺青呢!是萊納斯。」坐在我身邊的朱迪之說。 「是的,是萊納斯。」我說。 葛米兒喜歡的,就是像萊納斯那樣的男孩子嗎?永遠長不大,充滿智慧卻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來,她的腳踝上為什麼不是史諾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從來不是這兩個角色:他是萊納斯。 8 一個滿月掛在天空,表演結束之後,我坐葛米兒的車子回去。她探頭出窗外,望著月光說: 「在斐濟,每逢月滿的晚上,人們會到海邊去捉螃蟹和比目魚,然後舉行豐盛的筵席。」 「為什麼要在月滿的晚上?」 「因為只有在月滿的晚上,螃蟹才會大批的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 「它們要在那裡相會嗎?螃蟹和比目魚。」 「沒有人知道呀!」她說。 也許,螃蟹和比目魚都約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滿在沙灘上相會。它們卻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對它們的呼召。又或許,它們不是不知道的,然而,為了見心愛的人一面,即使會死,它們也願意冒險。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個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約了我在蘭桂坊見面,我沒有去。結果,他來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們逃過了一場大難。除夕的晚上,那裡發生了人踏人的慘劇。許多年輕人在歡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間,被死亡召喚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肉之軀保護著懷裡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後,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倖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他的摯愛深情,在血紅的地上開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裡,他會捨身救我嗎?有誰知道呢?每個女人也曾經在心裡問過,她所愛的男人會為她死嗎?不到那一刻,誰又能夠保證呢? 也許,我們不應該期待那一刻的降臨。我們寧願一輩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愛的人會為自己捨棄生命。這樣相信,已經足夠了,愛情的深度,還是不要去求證的好。 9 葛米兒忽然問我: 「你見過麵包樹嗎?」 「見過了。」我說。 她說:「在斐濟,到處都是麵包樹。我們把果實摘下來之後,會跟螃蟹、比目魚和海鮮,一起放進土穴裡烤。烤熟之後,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麵包樹,香港是沒有的吧?」 我笑了笑:「這裡只有麵包和樹。」 「太可惜了!」她臉上流露失望的神情。 麵包樹的果實真的有那麼好吃嗎?葛米兒思念的,也許不是麵包樹,而是她的第二個故鄉。威威不是說,他以後有了兩次鄉愁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