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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張小嫻    


  「只是沒有潛艇。」

  「也沒有鯊魚?」

  「是的。」

  「那太好了。」我說。

  「那潛水員呢?」我問。

  「躲起來了。」他俏皮的說。

  我把水晶球從左手掉到右手,又從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裡流轉。如果真的可以許願,我要許一個什麼願呢?是永不永不說再見的願望嗎?終於,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說再見,那是不可能的。

  12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鬧市裡碰到葛米兒,她在那兒拍音樂錄影帶。水銀燈的強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員利用一輛水車製造出滂沱大雨的場景。那裡圍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著頭用一條毛巾抹臉,當她抬頭看見了我,她遲疑了一會才走過來。

  「很久不見了!」她熱情的說。她的熱情,卻好像是要掩飾剛才的猶豫。

  「拍完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看來要拍到半夜。」她說。

  一陣沉默之後,導演把她叫了過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灑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過人群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見面的那一幕,在我腦海裡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時候,葛米兒為什麼有片刻的遲疑呢?她好像是在心裡說:「喔,為什麼要碰到她呢?」從前每次見面,我們也有說不完的話題;這天晚上,我們之間,卻似乎相隔了一片雲海。是她太累了,還是她在迴避我?

  睡覺的時候,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抱在手裡;時光流水,雙掌之間,有著幸福的感覺。這一切是假的嗎?水深之處,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說的,徹底的盲目,才有徹底的幸福。在那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我多麼討厭自己是一個太敏感的人?

  13

  「請給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輕的女服務生說。

  這個小眼睛、圓臉孔的女孩子,帶著燦爛的微笑問我:

  「在這裡吃,還是帶走的?」

  「在這裡吃的。」我說。

  下班之後,我一個人跑到淺水灣這家麥當奴餐廳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的,而且只是為了吃一杯草莓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這樣。

  從前,我是不太愛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愛上了甜的東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總是能夠讓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時,我聽過一個關於砒霜的故事。聽說,有一個人吞砒霜自殺,臨死之前,他在牆上寫了一個字母S  .這個S  ,到底是sweet

  還是sour呢?沒有人知道,砒霜是甜還是酸的,永遠是一個謎。也許,那個S  並不是sweet  或sour,而是smile

  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飲砒霜。不管怎樣,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則怎會含笑而飲?所有毒藥都應該是甜的。

  已經是冬天了,沙灘上只有幾個人,也許都是來看日落的。日已西沉,他們也留下來等待星星和月亮。

  上大學時,最刺激的事便是跟林方文一起逃課來這裡吃漢堡包。懷著逃課的內疚,從香港大學老遠的跑到淺水灣來,不過是為了吃一個漢堡包。這裡賣的漢堡包跟市區的並沒有分別;不一樣的,是這裡的風景和心情。我們常常拿著漢堡包和汽水在沙灘上等待一個黃昏。那個時候,快樂是多麼的簡單?

  夜已深了,餐廳裡,只是零零星星的坐著幾對親暱的情侶,格外顯得我的孤獨。偶爾抬頭的一刻,我發現一個女孩子跟我遙遙相對,也是一個人在吃草莓冰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點了點頭。

  她不就是韓星宇的女朋友嗎?我們在電影院外面見過了。

  她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裡?

  她身上穿著黑色的裙子,旁邊放著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個黑色的手提包,看來是剛剛下班的樣子。這一身莊重的打扮跟她手上那杯傻氣的冰淇淋毫不相配.那張聰穎的臉孔上,帶著苦澀的寂寞,跟那天在韓星宇身邊的一臉幸福,是完全兩樣。她為什麼來這裡呢?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是特地來淺水灣吃草莓冰淇淋的嗎?那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點了點頭。我們並不認識,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卻有著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戀了麼?還是依舊在情愛的困頓中打轉?

  今夜,月是彎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還是一樣的嗎?從前的快樂和背叛總是千百次的在我心裡迴盪。他是我一直嚮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次欺騙我?人有想像是多麼的無奈?想像強化了痛苦,使痛苦無邊無涯,如同我這刻看不見海的對岸。

  漫長的時光裡,跟我遙遠相對的那個女孩子,也和我一樣,低著頭沉默地吃著手裡那杯久已融掉了的冰淇淋。當我看不見她時,她是在看我嗎?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慰藉?我們那麼年輕,在這樣的晚上,不是應該和心愛的人一起追尋快樂的嗎?為什麼竟要流浪到這個地方,落寞至此?我們由於某種因緣際會而在這裡相逢,是命運的安排嗎?

  最後,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形影相吊。月是缺的,是要我們在遺憾裡懷緬圓滿的日子嗎?

  14

  「請你給我一個漢堡包。」我跟那位年輕的女服務生說。

  她依舊帶著燦爛的微笑問我:「在這裡吃,還是要帶走的?」

  「帶走的。」我說。

  風很冷,我把那個溫熱的漢堡包抱在懷裡。我要帶去給林方文吃,給他一個驚喜。這不是一般的漢堡包,這是淺水灣的漢堡包,帶著淺水灣的氣息和心情,也帶著我們從前的回憶。

  下車之後,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風中,也許,待會他會告訴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從來沒有發生。

  然而,我終於知道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面見到葛米兒。她穿著鴨綠色的羊毛衣和牛仔褲,身上斜掛著一個小巧的皮包,從公寓裡神采飛揚的走出來,那張微紅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神色。那種姿態心情不像是來探訪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訪一位情人。由於心情太愉快了,嘴巴也不自覺的在微笑,回味著某個幸福的時刻,以至跟我擦肩而過也沒有來得及發現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邊飄飛的味道,竟彷彿也帶著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麼渴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然而,當我發現葛米兒把身上那件鴨綠色的羊毛衣穿反了,牌子釘在外面,我沉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把羊毛衣穿反了,也許不代表什麼。我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朋友家裡玩,因為覺得熱而把外衣脫下來,穿回去的時候,卻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兒也是這樣嗎?有誰知道呢?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那又不是內衣。我又沒看見他的內衣穿反了。

  我打開門的時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個小小的陽台上,他轉過頭來,看到我時,臉上閃過了一絲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裡幹什麼?是要目送別人離去嗎?

  「你來了嗎?」他說。

  我望著他眼睛的深處說:「我在樓下見到葛米兒。」

  「她來借唱片。」

  說這句話時,他看來是多麼的稀鬆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卻告訴了我,他在說謊。

  「是嗎?」我說。

  他若無其事的坐下來。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的感覺都湧上眼睛了。我以為林方文是我最熟知的人,結果,他卻是我從不相識的人。

  我瞭解他麼?他深愛著我麼?這一切一切,彷彿多麼的遙遠。

  他為什麼要騙我?葛米兒身上那個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張唱片,她的羊毛衣也沒有口袋,她手上並沒有拿著任何東西。

  「你是不是愛上了她?」我問林方文。

  「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他還在否認。

  「不是這麼簡單的吧?」我盯著他說。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還給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這個騙子!」我把漢堡包擲向他。

  他走過來捉住我的胳膊,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我推開他,向他吼叫:「你可以傷害我,但請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

  「你是不會為我改變的吧?」我流著淚問他。

  沒等他回答,我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為什麼要重新開始呢?」

  愛火,還是不應該重燃的。重燃了,從前那些美麗的回憶也會化為烏有。如果我們沒有重聚,也許,我會帶著對他深深的思念活著,直到肉體衰朽;可是,這一刻,我卻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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