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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張小嫻 也許,他已經用十一天的時間把她忘記了。她曾經幻想的那種感情,那種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感情,原來是不存在的。兩者之間,只能選擇其一。為了不要觸及那個傷口,好朋友又會漸漸變成朋友。 電話鈴響起,電話那一頭,傳來李維揚的聲音。 「我回來了。」他說。 她笑了:「好玩嗎?」 「還不錯。這麼吵的,你在哪裡?」 「『胖天使』。」 「『胖天使』?」 「杜玫麗失戀,我陪她喝酒。」她望望那邊廂被一群對自己命運好奇的人包圍著的杜玫麗,笑笑跟李維揚說:「不過,我想她現在不需要我了。」 她緊緊握著話筒,很想說: 「我想見你。」 但她沒有勇氣說出來。 彼此沉默了片刻之復,他說: 「我帶了一本書給你。」 「是嗎?是什麼書?」 「你會在『胖天使』待多久?」他戰戰兢兢的問。 「我還會再待一會兒。」這等於說,她想見他。 「那我現在拿來給你。」 「好的,我等你。」 她想見他,他也想見她。他和她都慶幸有一本書作為見面的藉口。那不是告別的禮物,那是重聚的禮物。 她跑到酒吧外面,她想在那裡等他。她希望重聚的那一刻只有她和他。在那個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她像等待一個情人那樣等他。 他遠遠的跑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對不起,我等不到計程車。」他氣喘咻咻的說。 她望著他,一點也沒有怪責他的意思。 他還是那個樣子,他的眼睛還是像從前一樣微笑。看到她的時候,他依然是滿心歡喜的。所有思念都忽然湧上眼睛。她露出微笑,等待他開口說些什麼。 他看到她站在這裡,以為她要走了。他尷尬的問: 「你是不是要走?」 「不是的。」她連忙否認。 「給你的。」他把書遞給她。那本書用一張藍色的紙包裹著。 她正要拆開來看,他連忙說: 「你回家再慢慢看。」 「是什麼書這樣神秘?」 「你回家看看便知道。」 「那我現在回家。」 他笑了:「我送你。」 他們又再次踏在那條路上。 夜色飄蕩之中,他又回來她身邊了。他本來想離她遠一點,看到她,他才發現,他多麼不希望離她太遠。 她是寄居在他最柔軟的心臟裡的那條小蟲。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另外一個女人呢?假如是一個沒有男朋友的女人,一切便會簡單得多。也許,他根本沒得選擇。 那條蟲可以選擇心臟,心臟卻不可以選擇讓哪一條蟲寄居。 「你恨不恨我?」她突然問他。 「我為什麼會恨你?」他愛她還來不及呢。 「我不知道。」她望著他,搖了搖頭。 「永遠不會的。」他的手放在她溫熱的臉上。 她的頭悲哀地枕在他手上。 「沒事的。」他安慰她。「現在什麼事也沒發生。」 「會不會是因為我怕老?」 「嗯?」 「因為怕老,所以想被多一個男人愛著。或者,我根本就想被兩個男人疼愛。有時候,我更會想,我是不是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吸引力?」 「那你得到什麼結論?」 她久久地凝視著他,說:「以上的那些答案,好像都不是。」 「那是什麼?」 她苦笑:「因為你是那一頁日記裡面的你。」 在認識他之前,她便首先遇到了日記裡的那個他。那一頁日記是在五年前寫的,她彷彿在五年前已經跟他相遇過。她對他的感情,不是在見面之後發生的,而是在見面之前。因為這樣,才會難以割捨。 她笑笑:「我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受到懲罰。」 「你把我當作是懲罰嗎?」他笑著抗議。 她輕輕打了他的頭一下,說: 「不是懲罰又是什麼?」 他拉著她的手說:「難道不是賞賜嗎?」 「懲罰」這個詞語,在她心中,並沒有任何負面的意思。相反,它是屬於愛情的。男女之間,往往不是賞賜便是懲罰。你感激上帝讓你遇到這個人,同時,你又會懷疑上帝是派這個人來懲罰你的。為什麼只有他可以讓你快樂,也給你痛苦,為什麼任性的你偏偏願意為他改變?為什麼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卻偏偏怕他? 同一個人,既是賞賜,也是懲罰。 上帝讓她遇到李維揚,是賞賜。要他這麼遲才出現,是懲罰。 你不能只要賞賜,而不要懲罰。 我們本來是雌雄同體的,漫漫人生,我們重遇自己的另一半。那個追尋和重遇的過程,充滿了賞賜和懲罰。一段只有賞賜而沒有懲罰的愛情,是不完美的。 他摟抱著她。他們好像兩頭別後重逢的小水獺那樣,用鼻子為對方擦鼻子,用自己的面頰去撫慰對方的面頰。 他們曾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愛上對方。 共產黨有一句名言是「殲滅敵人於萌芽時期」,在敵人還沒壯大之前,你就毀滅他。人們也想「殲滅愛情於萌牙時期」,這樣的話,便不會有痛苦。可惜,愛情比敵人更難殲滅。我們能夠對敵人狠心,卻往往沒有辦法對愛情狠心。 她以為為時未晚,原來已經晚了。 他們兩張臉都濕透了。兩隻小水獺幸福地互相撞了對方的額頭一下。明天的事,明天再算吧! 第三章 消逝成一吻 消逝成一吻 1 夜裡,於曼之在燈下讀李維揚送給她的濟慈的詩集。其中一頁,夾了一張書籤。那首詩的名字叫《白鳥》: 我的愛,但願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 厭倦了流星消逝前的火焰 厭倦了暮色裡藍色的幽輝 一種揮不去的愁 正在心中甦醒 我們都累了,那露水沾濕的 夢魂,那薔薇和百合 不要再來入夢 流星的火焰會熄滅,我的愛 藍星的光彩也會減退 當露水告別花葉 我但願彼此能變成流波上的白鳥 我的心,縈繞島嶼和昏暗的灘岸 在那裡,憂鬱不再來親近 時間將我們遺忘;一轉眼 我們就要遠離薔薇和百合 火焰與煩愁;假如 我們真的是白鳥,在流波上浮沉 這是他要送給她的詩嗎? 什麼是愛情?愛情是想告別時總是猶豫。我們化成神話仙鄉中潔白如雪的鳥。在天地翱翔,一起追尋愛的境界。 哪裡才是愛的境界?我們翩然棲息在藍色的海波上。在那裡,只有你和我。當時間把我們遺忘,我們便得以永恆。 雖然我猶豫、困頓,我將窮我此生,追逐那永恆之鄉。 她把那首詩重複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想像自己化成了詩中的白鳥,去追那個忘記時間、忘記道德、忘記身份、忘記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愛的境界。只是,她也意識到,那個境界,只能夠有你和我,不能夠有你、我和他三個人。 2 愛情真的可以超脫於一切之外嗎? 超脫思想,超脫肉體,超脫妒忌,也超脫了婚姻的盟約。 在那裡,只有愛和不愛,沒有對和錯。 我的身體是屬於我的,它不為任何男人而忠誠,只為愛情忠誠。 羅貝利誕下女嬰的第二天,於曼之在醫院的嬰兒房裡見到林約民。他隔著玻璃,喜孜孜的看著躺在裡面一張小床上的嬰兒,驟眼看來,還以為是他初為人父。 「你說她長得像誰?」他問於曼之。 於曼之仔細的看了看嬰兒的五官,說: 「她長得像羅貝利。」 那個緊握著拳頭,東張西望,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嬰孩,跟羅貝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是的。她長得像她媽媽。」林約民說。 她望著林約民,心裡有許多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他不會以為這個孩子是他的吧? 看完了孩子,他又去看羅貝利。羅貝利靠在床上,林約民坐在床邊,他們深情地聊天。他為羅貝利誕下了孩子而感動和雀躍。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妒忌的神情。 他們竟然可以坦率到這個地步,到底是這兩個人已經超脫在一切之外,所以才能夠擁有這種複雜的愛情;還是他們遇到了這種複雜的愛情之後,才超脫於一切之外,若不超脫,他們根本不能接受自己。 什麼是愛的境界? 是雙雙飛向永恆,還是與一個人雙雙飛向永恆,又與另一個人永遠相思? 但她壓根兒就不是羅貝利,她還不能超脫於內疚之外。 那天晚一點的時候,李維揚也來了看孩子。 「你說她長得像誰?」於曼之問。 李維揚非常肯定的說:「像韓格立!」 「什麼?兩小時之前,她看來還像羅貝利。」 「是嗎?」他又仔細看了看,「眼睛像韓格立,鼻子也像韓格立。對了,她的嘴巴和神態像羅貝利。」 她笑了。像羅貝利也好,像韓格立也好,總之就不像林約民。 「她是星期四出生的。」她說。 「她將會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他憂鬱地握著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