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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張小嫻    


  「要查出來不難,我問唱片監製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但我感覺到,他就是那個人。

  迪之很快便查出來。

  「監製說,他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

  「那一定是他。」

  「好啊!你跟才子戀愛!他很紅呀,很多歌星指定要他填詞。」

  「你跟林正平怎樣了?」

  「不要說了!他正在追求一個歌星保姆。」

  「是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嗎?」

  「是很漂亮,不過是個男的。」

  我目瞪口呆。

  「我質問他,他說,他也玩玩男人。」

  「玩玩?」我想吐。

  「我被人玩了。他是個玩弄女人的風流種子罷了。是我太天真。」

  「你會回到鄧初發身邊嗎?」

  「我已經不愛他。」

  迪之沒有流下淚來,她盡量使自己若無其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愛情可以是遊戲,她把那次玩弄當成是短暫的愛情,那樣會使她好過點。

  第二天上課,林方文進入課室時,仍然戴著那頂鴨舌帽,他坐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說:

  「你應該已經查出我是不是林放吧?」

  我別過臉不去望他,心裡卻很快樂。

  他那天竟然乖乖看筆記,沒有看他的書。

  「今天為什麼不看《龍虎門》?」

  「新一期還未出版。」

  我給他氣壞:「你為什麼看《龍虎門》?」

  「好看呀!」

  「那《花花公子》呢?」

  「好看呀。」

  「那《姊妹》呢?」

  「我想多瞭解女人。」

  他把手伸過來:「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

  「為什麼要給你?」

  他竟然很快便把手縮回去。他應該多問我一次。

  下課後,我以為他會約我吃飯,他竟然匆匆說了一句:「我會找你!」便跑回宿舍。

  週末和週日,我守在電話旁邊,地久天長,等待一個人的聲音。他要是想找我,一定可以從其中一個同學手上拿到我的電話。可是,他沒有找我。

  星期一,我在課室外碰見他,故意不去望他。

  「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飯嗎?」

  「沒空。」我說。

  他的樣子很失望,看來他不打算再求我。

  「哦,慢著,你說午飯?午飯我有空,我以為你說晚飯。」我想跟他一起,唯有自己打圓場。

  我們長途跋涉去淺水灣吃漢堡包。

  「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他說。

  「你不知道嗎?」

  「你沒有告訴我。」

  「你沒有去查?」

  他搖頭。我常常以為,他喜歡我,該千方百計查出我的電話,那是一個男人愛慕一個女人的表現。後來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類男人,他要女人付出。

  班上的人開始知道,我和林方文談戀愛。他們也猜到,他是近日很紅的填詞人林放。

  消息很快傳到樂姬耳裡,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她跟我說:

  「聽說你跟才子談戀愛?」

  我看得出她眼裡的妒忌,她以為但凡出色的男人都應該追求她。林方文追求我,是沒有遇上她而已。

  終於有一次,給她碰到我和林方文一起。我看到她特意從老遠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則特意不介紹林方文給她認識,我一定要捍衛我的初戀。

  「她是誰?」林方文問我。

  「我的中學同學,很漂亮吧?」我試探他。

  他沒有理會我。

  我們常常那樣鬥嘴,他永遠是愛理不理的,他只會對他頭上那頂鴨舌帽堅持。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我們相約在卡薩布蘭卡吃飯慶祝新年。我聽迪之說,那裡可以跳舞,所以當林方文問我想到那裡度除夕,我便選卡薩布蘭卡。

  除夕晚上我等了五小時,還沒有看見他。駐場歌星倒數十秒迎接一九八七年,普世歡騰,我氣得一個人在哭。他會不會從此不再出現?

  他在十二時十五分來到,安然無恙。他坐下,我立即起身離開。

  他拉著我問:「你去哪裡?」

  「你現在才來?」我流著淚質問他。

  「我在錄音室。」

  「你忘了我在這裡等你?」

  「忘了。」

  他竟然那樣回答我!我無法不承認,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願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掩著臉衝出去,他在餐廳外拉著我,把一張歌譜塞在我手裡:「這首歌是我為你而寫的。」

  他從口袋裡拿出那支樂風牌口琴,吹奏一首歌--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在你給我最後、最無可奈何的歎息之前,

  會不會給我那樣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亂?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感動是一座熔爐,燒熔我的心,逼出眼淚,即使用一雙手去接,也接不住。

  「為什麼要寫這首歌給我?」

  他沒有回答我。我忘了,他不一定回答問題。

  我心裡有說不盡的歡愉,天的遙遠地的遼闊,海的深沉山的高峻,也比不上天地裡有一個男人,為我寫一首歌。

  他抱著我,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

  「我害怕你永遠不會再出現!」

  「怎會呢?」他吻我。

  「新年快樂!」他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

  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我們在海邊等待日出。我漸漸瞭解,我正愛著的人,是一個很難讓我瞭解的人。他會忘掉我在等待他,卻為我寫一首歌。聽到那首歌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對我那樣情深。他有本事令我快樂,也最有本事令我流淚。

  「在我之前,你有要好的女朋友嗎?」我問他。

  他點頭,我很妒忌。

  「你有送歌給她嗎?」

  他沉默。

  「日出了,你看。」我拉著他的手。

  是的,日出了,我和林方文會不會有明天?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

  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這是不是林方文要對我說的話?他是個悲觀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觀的男人,她要用雙倍的愛心來呵護他。她的喜怒哀樂,都由他操控。

  但,即使沒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個日出的男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錄音。在錄音室裡,我第一次見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著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點作悶。

  「林放的情歌寫得很好,能感動很多女人。」林正平對我說。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稱讚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寫過很多情歌給其他女人?

  我和林方文一起離開錄音室的時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說話,大概是他的悲劇人物情緒又發作。

  「你跟林正平很談得來吧?」他幽幽地說。

  原來他妒忌。我突然覺得很快樂,他妒忌我和另一個男人談話,他不是一直都愛理不理的嗎?

  「你妒忌?」我試探他。

  「林正平不是一個好男人。」他說。

  我笑而不答,我當然知道,我裝著無知,讓他不放心。

  「嗨,你什麼時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氣再次向他挑戰,「你洗澡的時候,是不是也戴著帽子?」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親密,它沒有一天離開你。」我說。

  他繼續向前走。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後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讓我碰到他的鴨舌帽。

  「你跑得挺快。」他說。

  「當然,我是女子排球隊隊員呢。」我企圖拉下他的帽子。

  「你好奇心太重。」他閃開。

  「你為什麼不肯摘下帽子?」

  「我說過,我沒想過為什麼。」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頭頂有一個洞,是不是?」

  「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送你回去。」

  「你不摘下帽子,我也不回去。」我賭氣。

  「你真的不回去?」

  「除非你摘下帽子。」

  「那我自己回去,再見。」

  他竟然掉下我離開!我氣得在路上哭起來。

  那頂鴨舌帽可能是一個女孩子送給他的,所以,他不捨得摘下帽子,他仍然懷念那個人。

  我坐在路邊,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掉下我。一輛汽車劃破夜街的死寂,在我身邊飛馳而過,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林方文突然再次出現在我跟前,我低著頭偷笑,抬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他並沒有戴著鴨舌帽。

  他的頭頂沒有洞,也沒有傷疤,他的頭髮烏黑濃密。

  他拿著帽子,向我行了一個禮,弄得我哭笑不得。

  「你回來幹什麼?」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男人氣走?」

  「你是不是最喜歡把女人丟在街上?」

  「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抬槓,我沒有戴帽子,好像沒有穿衣服!回去吧!」

  「你為什麼摘下帽子?」

  「沒有想過為什麼。」

  我漸漸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樣一個人,他長久以來戴著帽子,沒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沒有原因。他愛上一個人,說不出原因。不愛一個人,也不會說原因。他原來是一個不值得依賴的男人。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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