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張小嫻 > 麵包樹上的女人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字體大小 |
背景顏色 |
|
|||||||||||
第20頁 張小嫻 「我們要去哪裡?」她醉昏昏地問我。 「離開這裡。」我說。 平頭裝男人扶著迪之說:「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著他說:「好。」又跟我說:「有人送我們回去。」 「不。我們自己回去。」我從平頭裝手上搶回迪之。 我把迪之從的士高拉出來,已經十一時多,街上擠滿等待倒數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掙扎著,把我推開。 「不。不准回去。」我拉著她,她拚命反抗,混亂中,我推了她一把,誰知她站不穩,給我推倒在地上,頭撞在石級上,流了一灘血。 剛好有兩個巡邏警員經過,立即召救護車把迪之送去醫院。 迪之躺在擔架上,我很害怕她會死,我沒想過除夕會在一輛救護車上度過,而我即將成為殺死好朋友的兇手。 急症室的醫生替迪之敷好傷口,醫生說,她只是皮外傷,我如釋重負。她喝酒太多,醫生要她留院一天觀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裡很內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諒你。」 「我讓你推一下報仇。」我說。 「我們兩人除夕要在醫院度過,還不夠可憐嗎?」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們一同睡在狹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著了,護士說,醫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蓋好被,離開病房。經過護士的工作間,兩個年輕女護正在收聽電台廣播,時鐘指著午夜十二時,唱片騎師說:「這首新歌的填詞人,特別要求我們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這首國語歌,他想送給一個人,祝她新年快樂。」 「要多少場煙雨, 才有這一場煙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這一次偶遇? 我倆是故事裡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倆,才有故事? 這一切的故事,是因為 我的怯懦,你的愚癡? 千年的等待,難道只為了等待一次緣盡,一次仳離?難道這年代, 真是一個屬於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飛的都遠逝, 只有思念和忘懷,只有無奈和無奈--」 歌由一位台灣男歌手唱出,迂迴低沉,像我們的愛情,我身體發軟,蹲在地上,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才能冷靜下來。他已還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還他什麼呢? 「這首歌很動聽啊,歌曲的名字是《煙雨》,今夜沒有煙雨。」女唱片騎師說。 「程韻。」 一個男人叫我,我抬頭看,是穿著白色醫生袍的徐起飛。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有朋友受了傷,我陪她入院,現在沒事了。」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我差點認不出你呢?」他望著我,有點陌生。 是的,我濃妝艷抹,穿黑色緊身裙,踏著高跟鞋,像個廉價的妓女,的士高裡剪平頭裝的男人輕薄我們,也許不全是他的錯。 「我剛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謝謝你。」 「嗯。那麼再見了。」他說。 「再見。」 我站起來,離開走廊。 「程韻。」他叫我。 「什麼事?」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在醫院門外,截停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說:「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喚,總是無法抵擋。我身上還有他的鑰匙,開門進去,魚缸裡的紙飛機依然在東京上空翱翔,一切沒有改變。 林方文站在陽台上,回頭望我。 「新年快樂。」他說。 「新年快樂。」我說。 「我回來,是要把你從陽台上推下去。」 他張開雙手說:「好的。」 我們在陽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們依舊在一起,好像劫後重逢。 「你的鴨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這裡丟了。」他說。 「費安娜呢?」 「我就只見過她那一次。」他說。 「你是一個騙子,是一個很壞很壞的騙子。」 他抱著我:「不會再有下次。」 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離開醫院。她撞穿頭,我卻跟林方文復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畢業了,在一間規模宏大的實業集團的市場推廣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畢業,在一間代理買賣商舖及辦公室的地產公司任營業主任。 樂姬在一間大銀行任職私人銀行顧問,她身邊不是公子,便是律師、總裁之類。 市場推廣部就只有我一個職員,事無大小,都要我負責。一天,林方文來接我下班。他帶著我走過好幾條街道。 「我們要去哪裡?」我有點奇怪。 他走進一條橫街,街上泊了幾輛私家車,他走近一輛簇新的藍色私家車,開啟車門。 「這輛車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機位上,開動引擎。 「為什麼不告訴我?」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那天,我們快快樂樂駕車在香港、九龍和新界轉了一個大圈,我沒想到五個月後,車上會有另一個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銅鑼灣吃晚飯,飯後,本來打算坐計程車。 迪之剛好看到林方文的車子在我們身邊駛過。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車子?」 我剛好看到車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車,竟然會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們不用坐計程車了。」迪之說。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車,我發瘋似的在後面跟他揮手,他並沒有看見我。幾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剛轉紅燈,他的車停在交通燈前。 我喘著氣跑上前,敲他的車窗,他見到我,神色詫異,原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我呆住了,覺得自己像一個傻瓜,樂姬看看我,然後別轉頭,她並不打算向我解釋。 迪之和光蕙趕上來。 「還不上車?」我來不及阻止,迪之已經拉開車門上車。 上了車,她和光蕙才發現車上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林方文和樂姬的反應,已經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走。」我說。 「程韻,上車。」迪之把我拉上車,「為什麼不上車,這是你男朋友的車子。」迪之故意讓樂姬聽到這句話,「奇怪,樂姬,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樂姬沒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發上。 「開始了多久?」我問他。 他不說話。 「為什麼偏偏要是樂姬?」 他不說話。 我拿起東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吶喊。 我拿起東西不斷扔他。 「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傷害我?如果不愛我,可以告訴我,用不著騙我!」 他過來抱著我。 「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凝望著我,不說一句話。 「你說呀!」 他還是不說話。 我肝腸寸斷。那一個晚上,是最難熬的晚上,我想過要在陽台上躍下去,卻怕從此看不見他的臉,在那一刻,我依舊眷戀那張臉,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廳裡一言不發。我哭著哭著,在床上睡了。午夜醒來,他躺在我旁邊,睜著眼,我睜著眼,無話可說,床上的歡愉,還是輸給背叛,也許男人都愛慕新鮮,何況一個以創作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個,終究要消失。他像一個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貢品,他吃過了,豐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壓在他身上,他仍然睜著眼。我把上衣脫去,解下乳罩,把他兩隻手按在我的乳房上。 「不要這樣。」他說。 我瘋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來刺激他的性慾。他很久沒有跟我做愛,我以為是他太忙了,原來他愛上別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體裡,記起我的身體。我脫去他的上衣和褲子,他也脫掉我的褲子,他壓在我身上,我不斷流淚,緊緊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體,期望他為這溫存,留在我身邊。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後一次。 我很後悔,這絕對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體的抽動,活像一場施捨。他流著汗,我流著淚,躺在床上,像一對陌生人。 「我們的愛情是在什麼時候消逝的?」我問他。 他不說話。 「你已經跟樂姬上過床,是不是?」 「沒有。」他說。 「我不相信你。」 我抱起一直放在床邊的那個給我砍爛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發出刺耳和空洞的琴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