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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張小嫻 「下次我不跟你一起旅行了,你整天惦念林方文,什麼都提不起勁。」迪之罵我。 「思念是很好的感覺呀!可惜我並不思念孫維棟。」光蕙說。 「我覺得無牽無掛的日子才是最快樂的。」迪之有感而發。 「是的,思念別人並不好受。」我說。 第七天的黃昏,我們乘飛機回香港,我買了一件米白色套頭的毛衣給林方文。也許他根本沒有來東京,他仍然在香港的錄音室裡晨昏顛倒地工作,照例忘了我,忘了我在東京等他,他說掛念我,就只是那一分鐘。 下機後,我走上林方文的家。開門進去,竟發現他正跟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談笑風生。 「你回來了?」他問我。 我很憤怒:「原來你在這裡聊天,我還以為你去了東京找我。」 他沒有回答我,一貫地沉默。 「為什麼每天晚上都沒有人接聽電話?」我問他。 「我這幾天在錄音室忙到天亮才回來,家裡哪有人聽電話?今天剛好完成了。」 果然給我猜中了,他忙著工作,忘了我,說要來東京找我,不過是美麗的謊言。 我站在那裡,氣得說不出話,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找個藉口離開,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在行李中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 「這本來是買給你的。」我說。 我把毛衣扔在地上,雙腳發狂地在上面踐踏。他制止我。 「放手!」他用力把我拉進睡房裡,睡床上竟然有很多很多只紙摺的飛機,最少也有幾百隻。 「因為工作,不能去東京找你,每天思念你的時候,便摺飛機,希望可以飛去你身邊。」他說。 我突然覺得很慚愧,我剛才用腳踐踏我買給他的毛衣,他卻在幾天內為我摺了幾百隻飛機,思念在屋裡蔓延。 「有多少只飛機?」我問他。 「不知道,我沒有數過。」 「一起數數看。」我說。 我一共數到有九百八十六隻飛機。六天裡,他平均每天摺一百六十四隻飛機,思念我一百六十四次。 「你回來了,這些飛機可以放進垃圾桶裡。」他說。 「不!我要把它們留下來,這裡有九百八十六次思念,如果將來你忘了,我會用這九百八十六隻飛機提醒你,你曾經如此思念我。」 我發現上手租客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長方形金魚缸,裡面還有七彩的光管,我把九百八十六隻飛機放進金魚缸裡,剛好能夠裝滿,然後把金魚缸放在矮櫃上,接駁電源,霓虹光管亮起,魚缸裡的飛機好像在東京的夜空上飛行,鳥瞰五光十色的大都會。 「很漂亮!」我看著飛機。 林方文緊緊地抱著我說:「以後不要不辭而別。」 我並不想如此。 大學最後一個學年在一個滂沱大雨的上午開始,課室裡,再沒有林方文,他經常坐的位置一直空著,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個課室裡,他在看《龍虎門》,想不到已是兩年前的事,無法和他一起畢業,我是有一點遺憾的。我曾經害怕失去他,但,每當看到魚缸裡那九百八十六隻在東京上空翱翔的飛機,我總相信,他不會離開我。 那天很早便下課,雨依然下個不停,走出學校大門,一個女人從一輛私家車走出來,那是林方文的母親,駕車的人是那個個子矮小的中年男人。 「程小姐。」她叫我。 「伯母。」我有些意外,她應該不是在等我吧。 「林方文是不是退學了?我剛剛去宿舍找他,他們說他暑假前已搬走。」 「是的。他的工作很忙,而且發展得很好。」 「這也不是不讀書的理由。」她很失望。「他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他叫你不要告訴我,是不是?」 「不,不是。」 「這件毛衣我本來打算給他,請你替我交給他。」她把一份東西交到我手上。 風雨打在她滄桑的臉上,她的一雙大眼睛十分沮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安慰她,她跑上矮小男人的汽車上,一直低著頭,汽車緩緩駛去,林方文也許不應該恨她,她有權選擇男人。 我抱著毛衣上林方文的家,竟發現一個女子,只穿一件恤衫和一條黑色通花比堅尼內褲坐在沙發上,拉著林方文送給我的那一把給我打爛了的小提琴,聲音非常刺耳。 「你是誰?」她問我。 她竟然問我是誰。 「我是林方文的朋友。」我說。 「這一把小提琴不能再拉了。」她說。 女子長得矮小瘦削,有點干的感覺,皮膚黝黑,眼睛小而精靈,鼻樑很低,兩個鼻孔朝天,與一雙小眼睛互相輝映,橫成臉上四個大小差不多的孔。她全身最美麗的地方是兩條腿,與身高不成比例地修長,顯得腰肢特別短,胸部小得像兩隻杯蓋。她是誰?為什麼在林方文的家裡? 「這是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她把琴搭在肩膊上,做出拉小提琴的動作,好像心裡有一首歌,獨個兒在廳中拉得十分陶醉。 「可惜不知道哪一個人把它砍爛了。」她望著琴歎息。 「是我。」我說。 女子點了一根煙,說:「我曾經跟一個小提琴家在奧地利同居了三年,當然,三年中,我還有其他男伴,但,我的小提琴是跟他學的。他拉小提琴的動作很性感,每次我都想立即跟他做愛。一次,我們吵架,我把他那一把價值一百萬的小提琴扔到河裡,他立即跳進河裡搶救他最心愛的琴,已經太遲了。」她倒在沙發上大笑。 對著陌生人大談做愛,這種女子一定很有表演欲。 「林方文到哪裡去了?」我問她。 「我醒來已經不見了他。」 醒來?他們剛才一起睡?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林日。你呢?」 「程韻。」 「情韻?這個名字真好聽。」她又點了一根煙,「我是林方文的姐姐。」 林方文說過他有一個姐姐,遺傳了父親的性格,到處漂泊,我沒想到正是眼前這個豪放的女子,她的樣貌跟林方文和林媽媽都不相像。 「我是林方文的女朋友。」我說。 「我早猜到了!」她熱情地擁抱著我。 「你的身體很好抱,我弟弟一定也喜歡抱你。」她把我弄得有點尷尬。 「你抽的煙,煙味很怪。」我說。 「我剛從俄羅斯回來,這是礦工抽的香煙。我跟林方文已經三年沒有見面,你跟他一起多久了?」 「兩年。」 「我弟弟是不是一個好情人?」 「怎樣才算是好情人?」 「會令女人傷心的,便是好情人。」 她從魚缸裡拿起一隻紙飛機,揚手將飛機定出去,那只飛機飛越我的頭頂,從大廳一直飛翔到睡房的天花板上,緩緩下墜。 「這是我弟弟摺的飛機。」她說。 「你怎麼知道?」 「只有他摺的飛機,才可以飛得那麼高,那麼遠。」 林方文拿著一包東西回來。 「毛巾、牙刷和睡衣,給你的。」他跟林日說。 「我裸睡的。」她認真地說。 「那是你閣下的事,請你別在大廳裸體。」林方文一本正經跟她說。 我把毛衣交給林方文。「這是你媽媽叫我交給你的。」 「是媽媽打的毛衣?」林日打開膠袋,是一件灰色V 領的手打毛衣。林日抱在懷裡,臉貼著毛衣說:「好暖!」 「那讓給你。」林方文一貫不在意地說。 「好呀!」林日將毛衣據為己有。 晚上,我留在林方文的家裡,林日就睡在隔壁。月影照在林方文身上,我躺在他身上,分享月影。 「為什麼你姐姐長得不像你?」 「她像爸爸。」 「她做什麼工作的?」 「大概是記者吧。」 「你和她感情很好吧?」 等了很久,他並沒有回答我,他的呼吸變得沉重,睡得像個小孩子。 有人敲門。 「誰?」 林日身上披著一張毛氈推門進來,我連忙從林方文身上滾下來。 「我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睡?」她臉上一副無助的表情。 「你是不是裸睡的?」我問她。 她打開身上的毛氈,裡頭穿著林方文剛才買給她的睡衣,我鬆了一口氣。 「月色很美,我那邊房間看不到月亮。」 「月亮在這邊。」我說。 「你睡在他胸前,我睡在他腳上,一人占一半,好不好?」她把頭挨在林方文的腳上。 我躺在林方文胸前,我們兩個女人分享他身上的月光和體溫。 「那個小提琴家,你愛不愛他?」我問她。 「愛。短暫地愛過。」 「但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還繼續和其他男人來往。」 「因為有死亡,我不願忠貞。」林日望著我說。 「不。正是因為有死亡,我才願意忠貞。」我說。 「我很寂寞。」她蜷縮著身體。 「你在思念小提琴家,還是其他男人?」 「我和他在火車上相遇,只相處了一天,我瘋狂地思念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