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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晨薔    


  他發動了汽車,撥轉車頭,朝東開去。

  夜夏涼了。

  從徐家匯往龍華方向去,兩旁漸顯荒涼,道路泥濘不好走。這輛老「奔馳」艱難地行進著。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條巷子了。轉一個彎,亦寒已看到老宅那兩扇緊閉著的黑漆木門和那兩隻熟悉的石獅於。

  亦寒打開車前大燈,在離門幾步遠的地方剎住了車。

  也許是夜闌人靜的緣故,剎車時車輪摩擦路面發出的「吱吱」聲,格外刺耳。

  突然,彷彿被這響聲所驚動,從一個石獅於背後呼地竄起一個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車前燈打出的光柱裡。

  亦寒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這一看,他的驚愕更加強了十倍、百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用手擦了擦車窗玻璃,他把臉湊上去,凝神細看,剎時,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車前燈光照耀下,分明是風荷,是他尋覓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風荷!

  亦寒一個箭步跨出車門,向風荷跑去。

  剛才還愣著神兒的風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來人是誰,一個急轉身,就想跑開。

  但亦寒已經一把抓住了風荷的手臂,就像怕會把她嚇跑似地,他輕柔地說:

  「風荷,是我,別怕。」

  風荷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

  一個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現象發生了:剛才還那麼僵硬的面部肌肉,剎那間鬆弛下來,剛才還那樣冷漠而絕望的眼神,頃刻間變得那麼柔和而情意綿綿,那兩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臉上,夢幻似地囈語著:

  「亦寒,是你嗎?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這一聲呼喚,就像一根極細的細絲「嗖」地從亦寒心上穿過,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弦激盪。似乎這時他才明白,風荷對他有多麼重要,自己是多麼深愛面前的這位姑娘。

  他是那麼迷戀她,思念她,雖然此刻她已站在他面前,可他還是那麼地情不自禁地想她!

  緊擁著風荷身子的亦寒,感到她在微微發抖,天哪,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她要凍壞了!

  「你冷嗎?風荷?」他摟著她問。

  「不冷,真的,一點也不冷。」風荷說著卻打了個寒噤。

  亦寒奇怪風荷怎會跑到這兒來,但現在他不想問風荷任何問題。他匆忙把汽車熄了火,鎖好。他要趕緊帶風荷進去,讓她換換衣服,暖暖身子。

  風荷現在已完全清醒過來,雖然亦寒什麼也沒問,她卻感到不能不解釋一下。

  她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我,去一個朋友家,回米時,迷路了……」 

  風荷那面紅耳赤、囁嚅難言的尷尬樣,惹得亦寒心疼。他忙裝得十分自然地說:

  「還記得嗎,這是我家的老宅子,上次龍華回來,不是還經過這裡了嗎?難怪你迷路後,想到往這兒跑。」

  「對,對,我想,說不定能在這裡找到你。」

  風荷忙「順著梯子往下爬」,心裡卻在感謝上帝:今天偏偏會把自己指引到亦寒家的老宅前,實在是太巧了!

  「算你運氣好,今晚我是到這兒來拿幾本書的。」亦寒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現在,我們該到裡面去,暖暖身子喝口水了。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好嗎?」

  風荷感激地點頭。

  一亦寒掏出鑰匙打開大門,領著風荷走進宅子。

  宅於很大很深很黑,顯得荒涼而神秘。

  可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走進這樣一個空曠陌生的宅第,風荷競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膽怯。亦寒強壯的手臂緊緊挽著她,她覺得心裡很踏實,想到這裡原本就是亦寒的家,她甚至感到這座老房子十分親切而友善。

  走過一個天井,亦寒推開一扇房門,「啪」地開亮了電燈,原來這是一間陳設井然的寬大客堂。

  「哦!」風荷驚喜地叫了起未。

  這真是一間奇妙的房間,與這座老宅子的基本格調很不相符。它的佈置幾乎全然西化:沙發,沙發前的編織地毯,玻璃茶几,酒櫃,牆上還有一個裝飾得很漂亮的壁爐。

  「五年前,我們家就搬到古拔路去了。這兒只有我來。成了我的私人別墅。怎麼樣,喜歡我的改造嗎?」

  亦寒頗有點自豪地向風荷介紹著,一邊走到壁爐前,熟練地點燃起木柴,說:

  「風荷,脫了你的濕鞋,過來烤一烤。小心別感冒了。」

  風荷走向壁爐,脫了濕透的皮鞋,站在厚厚的地毯上,問亦寒:

  「這壁爐也是你的改造的一部分?」

  「這倒不是。這是我爸爸專門請人裝的。他年輕時有很嚴重的關節炎,聽人勸告,裝了這個壁爐。好像還真有效,後來就不常犯病了。一直到他老時,都常喜歡坐在這壁爐前烤火。」

  有點回潮的木柴在壁爐裡「滋滋」叫著。

  「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你找一套乾淨衣服來,把你的濕衣服換掉。」

  風荷也不和他客氣,微笑著點了點頭。

  亦寒走到隔壁他自己佈置得很舒適的書房兼臥室裡。

  剛才他就想到,得先給葉太太打個電話,告訴她風荷已找到了。

  他輕輕把門帶上,撥通了電話。葉太太在電話中連聲感謝。

  亦寒告訴她,風荷現正在他家裡,準備讓她稍許休息一下,再送她回家。

  「夏醫生,風荷在你那兒,我就放心了。每次這樣跑出去後,她總會十分疲倦,最好讓她多休息一會,只是太打擾了。」葉太太說。

  「沒關係,我會把她照料好的,你也該休息了。」

  亦寒本想也給媽媽打個電話,可一想半夜驚吵,不如明天當面解釋吧。再說,他不想讓風荷等得太久了,於是他找出一套自己的新睡衣和一雙拖鞋,就回到了客廳。

  他歉然地說:「我這兒沒有女人衣服,這套睡衣還沒穿過,你將就著換上吧。」

  風荷笑吟吟接過睡衣,抱在胸前,可並不動彈。

  亦寒猛然省悟,他得離開這裡,人家才好脫衣服,真是糊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去燒點開水。你也一定口渴了吧?」

  「還要生爐子?那多麻煩!」

  「不,我有個洋油爐,燒點開水還是很方便的。」

  亦寒走出去後,風荷把這套對她未說顯然過於長大的睡衣換上。然後又把脫下的濕衣裙搭在壁爐前的椅背上。

  斜靠著幾個軟墊,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看著火苗在爐膛裡跳動,全身暖融融的,真舒服啊。

  可是,風荷的心裡卻並不輕鬆。剛才突然見到亦寒時的驚喜已漸漸遠去,她眉尖打結,雙眼黯然,手托香腮抑鬱地沉思著。

  不一會兒,夏亦寒提著茶壺進屋來了。看到風荷身穿大睡衣,在滑稽可笑中別有韻致的樣子,他真想開句玩笑:該讓你那些娃娃們,也穿上這種大睡衣,看,有多漂亮!

  但當他與風荷的目光相觸,發現她兩眼滿載著的濃重悲涼,他的心不禁戰僳了,開玩笑的興致一掃而光。

  亦寒從櫃於裡拿出兩個茶杯,倒滿茶水,遞一杯給風荷。

  風荷默默無言按過杯子,呷了一口熱茶。

  房裡太靜了,亦寒無話找話地說:

  「壁爐裡的火太小了吧。你還冷嗎了衣服能烤乾嗎?」

  「我來調大些,」風荷輕聲說。

  她把杯子放在地毯上,半跪起身於,熟練地拉開壁爐架旁的一扇小門,摁動了一個按鈕。爐內的火苗「呼」地竄起來了。

  風荷毫不在意地做著這一切,而亦寒卻真正地奇怪了。他忍不住問道:

  「風荷,你怎麼知道這兒有個機關?」

  「怎麼,我做得不對嗎?」風荷惶惑地問。

  「不,不,是應該這樣。只是你怎麼會知道的?是不是你曾看到過有這樣構造的壁爐?」

  「我想,大概是吧……」風荷略顯猶豫地回答。

  看到風荷被他問得有點緊張起來,亦寒責怪自己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他哈哈一笑說:

  「看來設計這個壁爐的法國人是在吹牛。聽我爸爸講,他當時說,這是他的獨家設計,保證全上海都找不到第二個。但偏偏你就見到過。我猜,他大約到處對人家說是獨一份,其實毫不希奇……」 

  風荷心不在焉地聽著,兩眼凝視著爐內的火苗。

  「風荷,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會兒?等你衣服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亦寒也在壁爐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不!」風荷面有溫色,斷然拒絕。她忽地從地毯上跳起,趿上拖鞋,好像要躲開亦寒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就那樣背對著他佇立著。

  半晌,她仍那樣站著,並不回過頭來,輕輕地,然而清晰地說:

  「我剛才騙了你。我並不是去朋友那兒迷了路,我也不是有意到這兒來找你……」

  夏亦寒凝視著她的背影,預感到對他們倆人來說,一個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

  聽不到亦寒的聲音,風荷倏地轉過身子,疾言厲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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