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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晨薔    


  如今她已不是十五年前那個受氣的二奶奶了。跟她勢不兩立的大太太嚴氏,現在只剩下在畫像上領受冷豬肉的份兒。自從夏中范五年前病故後,她就是夏府的一家之主了。

  季文玉今年四十出頭,身材瘦削,臉龐白皙,雖然左額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稍許破壞了她天生的姣美和五官的協調,但總的說來還是風韻猶存。只是身邊已有了一個廿幾歲的兒子,無論自己還是旁人,就都認為她要算是個老婦人了。

  自鳴鐘「噹噹」地敲了六下。

  「文玉,要不要我把蠟燭先點起來?」

  說話的是季媽,文玉當家後,再沒人這麼稱呼她。文玉稱她「阿姐」,亦寒和繡蓮也都隨之而改口稱她為「大阿姨」。搬到這兒來以後,鄰里之間也都只知道她原來的名宇

  「菊仙」。夏家的家務雜事仍然由她操持。可她的身份卻已不再是傭人,可以說是家庭的一員了。

  「等一等吧。」文玉皺著眉,「文良也是的,到現在還不來、他外面事兒多,不會不來吧。」

  「放心吧,舅老爺哪一次誤過大太太的忌日?總是有什麼事耽擱了。」菊仙說。

  「亦寒也不下樓來,六點都過了,」文玉輕輕歎口氣,

  「現在的年輕人啊,新派得很,太不看重禮數了。」

  「天地良心,亦寒可是個孝順孩子。在外邊都當院長了,在你面前還不是小孩子一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菊仙一面把磕頭用的蒲團放好,一面說,「繡蓮已經上去叫了,一會兒准下來。」

  「我真不懂,都十五年了,每逢七月初四,我媽必定要一本正經給大媽媽做忌日。她不怕麻煩,大媽媽在陰間大約都要嫌膩了。」

  夏亦寒把面前那本厚厚的英文醫書合上,苦笑著對繡蓮說。

  繡蓮指著她的鼻子,笑道;「你啊,就會在我面前發牢騷。見了玉姑,就不敢說了。」

  「我倒不是怕她,媽這輩子吃了不少苦,說實在的,我挺可憐她。」

  夏亦寒說著,笑容消散了,一種憂鬱的神色漫上了他那英氣勃發的臉。但是,他馬上就搖了搖頭,彷彿要把某種不愉快的回憶甩掉。又故意調皮地眨眨眼。對繡蓮說:

  「我倒忘了,大媽媽是你的親姑媽,在你面前發這個牢騷,真是大不該!」

  聰明的繡蓮察覺到亦寒的感情在剛才曾有一度轉折,知道他準是又想起了辛酸的童年。發自內心的一股柔情,突然漲滿她的心胸。她真想把眼前這個自己深愛的人緊緊擁入懷中,用自己的雙手撫平他心上的創痕。然而,少女的羞澀和矜持阻止她這樣做,她目光灼灼地看著亦寒說:

  「我才不在乎這個姑媽呢,她死的時候,我才五歲,可以說。對她毫無印象。我倒是聽大阿姨說過不止一回,她在世時,對玉姑和你很不好……」

  「別說了,和死人算賬多沒意思,」亦寒把書往抽屜裡一塞,站起身未,說:「走,下樓去給死人磕頭吧。」

  亦寒和繡蓮下樓不一會,季文良到了。

  季文良也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在滬西南這一帶是個頗有名氣的「老闆」,手下的兄弟經營著各種生意,而他的身份已是這、一地區蘇北同鄉會會長。自從夏中范死後,夏家的兒爿店,就由他代理經營,誰讓他有個對生意經毫無興趣的外甥呢。可這些店舖在文良手中,比當年夏中范親自掌管時,還紅火得多。

  今天,他穿著一身考究的綢長衫,搖著一把折扇,一進門就打拱道:

  「有點事絆住了腿,讓你們久等了。」

  他讓兩個手下人把帶來的供品放好,就打發他們走了。

  文玉讓他寬了長衫,又把早已泡好的龍井茶遞給他,請他在籐椅上坐下。亦寒和繡蓮上來叫過「舅舅」後就侍立在一邊陪他說話。

  還是文良爽氣,說:「時間不早了,行禮吧,行過禮。我們好吃晚飯!」

  磕頭用的蒲團早已放好在紅木供桌前。畫像上的嚴氏神情板灘地瞪視著。還是老規矩,由文玉帶頭先拜。

  季文玉虔誠地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抬起臉來,朝畫像看一眼,準備再磕下去。

  恰巧這時,一道閃電掠過,把客堂照得一片慘白。這只是那種普普通通不帶雷聲的干閃。但當那光亮照在畫像上的時候,季文玉竟覺得畫上的人活了似的。

  她「啊」的一聲驚呼,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文良和亦寒忙上前把她扶起來。

  「媽,忙了一下午,你累了。到沙發上去坐一會兒歇歇。」亦寒捏著母親細細的胳膊,憐惜地說。

  「不,不,找還只磕了一個頭呢,」文玉掙開文良和亦寒的攙扶,義畢恭畢敬地跪在蒲團上,頭抵著地板,認真地磕著響頭。

  亦寒無奈地輕歎一聲。他既佩服媽媽為人大度,對曾經那樣苛待過自己的人,竟能不計舊怨,以禮相待,但又為一貫明白事理的媽媽偏偏有這種愚昧行為,感到遺憾和不解。

  總算每個人都磕過了頭,除了季文良是例外,他只對畫像行三鞠躬禮。

  然後便是一頓豐盛的晚餐。

  文玉蜷坐在沙發上,說自己不想吃飯,讓大家先吃。

  幾乎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如此。亦寒心想,整個下午媽媽幫著大阿姨燒茶,擦洗祭器,擺設供桌。忙完這一切,體弱的她當然沒有一點兒胃口了。

  又是一連幾個干閃,文玉凝視著閃電以後格外顯得漆黑的窗外,幽幽地說:

  「真怪,每逢太太忌日,不是閃電,就是下雨。」

  「不見得吧,」季文良在飯桌上不以為然地接口,「我記得去年就是個晴天。」

  他笑了笑,又說:「文玉,你那麼大年紀了,看到打閃響雷還害怕,要惹孩子們笑話了。」

  這時,繡蓮端著一小碗香菇豆腐走到沙發前:

  「玉姑,吃點兒豆腐吧。大阿姨燒得真好吃。」

  文玉苦笑著搖頭,剛想說不吃,繡蓮已把碗硬塞到她手裡,說:

  「玉姑,我特意給你舀好,晾在一邊的。現在吃不燙不涼,正好。」

  「好吧,我吃,」文玉心想,這真是個會體貼人的好姑娘。她輕輕拍拍繡蓮的手背:「既然燒得好吃,你也去多吃兩口,嗯?」

  夏亦寒已一碗飯下肚,他一面站起身盛飯,一面對文玉說;

  「媽,明晚我不回來吃飯,別等我。」」

  「上哪兒去?」文玉問。

  「到老宅去翻書,如果弄得晚了,我就在那兒睡了。」

  文玉把才吃了一口的香菇豆腐放下,她沒答理兒子的話,反而朝著文良說:

  「哥,我和你說過的把老宅賣掉的事,辦得怎樣了?」

  不等文良回答,亦寒就搶著說:

  「媽,我不同意把老宅賣掉麼!」

  夏家老宅就是那座在上海西南近郊的大房子,就是給文玉留下過辛酸、痛苦記憶的那座老式樓房。五年前夏中范病逝,文玉嫌那房子太大、太舊,陰森森的怕人,又離市中心太遠,因此讓文良另找了這幢古拔路的新式弄堂房子。她帶著亦寒、繡蓮,還有菊他都搬了過來。季文良仍住在徐家匯,只不過現在住的已不是當初那幾間小屋,而是買下了一幢像樣的小樓。

  本來倒也沒想過要賣掉老宅,但這些年來,亦寒愛往老宅去。並且打掃出一間臥房,有時甚至就在那兒過夜。文玉簡直想不通,亦寒怎會喜歡那個荒涼的大宅子?她哪裡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學醫的,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他只圖那裡清靜,有書可看,便常愛往那裡去。可這麼一來,倒勾起了文玉要賣掉老宅的念頭。

  「亦寒,你不就是喜歡老宅那些古書嗎?」文玉柔聲問。

  「是啊。」

  「我真不明白,你一個學西醫的,看那些古書幹嗎?」

  亦寒笑了:「媽,那些古書裡也有我用得著的東西呢。」

  亦寒的爺爺是個翰林,還學過中醫,所以老宅裡堆滿了各種古籍,還有不少爺爺當年手抄的藥方,亦寒對此頗感興趣。而且,他對那些經、史、子、集也願意翻翻。因此,一到老宅,便常常樂而忘返。

  「我和你舅舅說過,讓他另找個地方,給你堆這些古書,」文玉很希望能說服兒子。

  「我看算了,文玉。既然亦寒喜歡那裡,你又不缺賣房的錢化,就給他留著吧。」

  文良開口幫外甥說話了。可憐的文良,如今已兩鬢斑白,還是沒結婚成家。這唯一的外甥,小時候一直跟著他長大,他們可以說情同父子。

  「你看,舅舅也不贊成你賣!」亦寒朝舅舅投去感激的眼光,一面對文玉說。

  文王怎麼還能不同意呢?她凝視著兒子英俊、堅毅、充滿青春朝氣的臉。這是她在世上最親的人,是她視為命根子的寶貝啊!為了他,她能豁出一切,何況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

  不知為什麼,淚水漫上了文玉的眼眶。她望著兒子,苦澀地笑笑,點了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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