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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晨薔 凡姝娓娓地時停時續地說著。辛子安幾次想插話,都被她用手勢阻止住了。他只好靜靜地聽著,盡量抑制著衝擊他心胸的洶湧浪潮。 但當凡姝說到這裡,她那自慚自責的痛苦表情,終於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衝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別這麼說!你完全是無辜的!你有何罪?你不過是太善良,太為別人著想而已。這更證明,我是個殘忍的魔鬼,竟然會動手打你這樣純潔、善良的天使……」 「不對,子安……」 「別,什麼都別說了。現在,快告訴我,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子安急切地問。「凡林」他是絕不想叫了,可是該叫她什麼呢? 凡姝含著眼淚,啞然失笑了。真糊塗,說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我父親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單名也是這個『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聲重複了一遍,接著,就從心底發出一聲滿含激情的呼喚:「楚楚!楚楚可憐,楚楚動人,楚楚可愛,多麼妙的名字。」 子安一臉虔誠而歡欣的表情,對著從前的凡姝,現在的楚楚說:一我要感謝你的父母,楚楚。他們養育了你這麼個好女兒,又給了你一個這麼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聽我講了實情,知道我並不是凡姝,你,原諒我一直在騙你嗎?」楚楚幾乎是帶著點可憐巴巴的味道說。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發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邊。可還沒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靜地伏在楚楚腳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來,撲向他的左手。 楚楚嚇得一聲驚叫,嗓音都變了調:「小古怪,停下!」 也許是先前楚楚對它說過子安不是壞人,也許是這次它有意給子安留點面子,小古怪這一撲並沒傷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襯衣袖口上的一顆紐扣。 楚楚還在緊張地簸籟發抖,一面疾言厲色地訓斥小古怪:「你瘋了,你再這樣亂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從沒見過女主人對它發那麼大脾氣,它灰溜溜地帶著負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著說,「它可不是亂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負你。」 他心裡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認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別再說什麼你在騙我,要我原諒之類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並不是個富家千金,而是個生活充滿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愛你。 子安說著就想把楚楚摟到自己懷裡。 可楚楚馬上往旁邊一挪,離開了他。這實在使子安既難受又尷尬,他嘟嚷著說: 「那麼說,其實還是你不肯原諒我羅!」 「不是的,」楚楚說,「你還不瞭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親是做什麼的,你還能照樣愛我嗎?」 「楚楚,難道你對這點還有懷疑?」子安幾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說過,你最看不起唱戲的,特別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嗎,我的生身父親就是唱京戲的,而且偏偏就是個旦角。」 「這,我沒想到……」 「而且,他後來連京戲都唱不成,成了一個比正式角兒更可憐的流浪藝人! 「楚楚,那天,我並不是……」 但楚楚打斷了子安的話。她那放在膝頭的雙手,捏成了拳,克制著自己盡量用冷靜的、輕柔的語調敘述著: 「我母親向外公提出,要嫁給我父親。沈老太爺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頓,並把她反鎖在房裡。可是,媽媽還是找到機會逃出了家門。我父親也離開了原先的戲班子,帶著媽媽遠走他鄉。他們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後回到我父親的老家蘇州。京戲唱不成了,幸好父親講得一口好蘇白,他就改唱評彈,在蘇州一帶鄉鎮的小茶館裡演唱。我們就靠他這點微薄的收入勉強度日。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門去了。穿著打了補釘的長衫,夾著那把舊三弦,手裡提著裝了兩個燒餅的手絹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帶的鄉鎮到處轉悠,多找些場子可多掙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嚥了,看得出來,這是她今晚開始講述自己身世以來最動情、最痛心的時刻。 「他終於累病了,是嗓子裡的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嗓子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而吐出來的疾裡,總是帶著血絲。 「幸好我媽媽已在鄉村小學兼課,多少有了點收人。媽媽勸他在家靜養,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點,又出去唱。他說要積攢一些錢,送我上縣城的中學。我真的上了中學,可他卻終於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館彈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裡後,嗓子就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了。後來我和媽媽才知道,自從他嗓子壞了以後,常被人噓趕著下台,還有人向他身上、臉上潑茶水,扔髒東西,但他每次進家門時,總偷偷地把污跡擦淨,不讓我和媽媽知道……。 楚楚嗚咽著說不下去了,她扭過臉去,不想讓子安看到她的眼淚。 子安輕聲叫著「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替她擦去眼淚。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來,背對著子安說: 「我父親是個戲子,甚至是個連戲子都不如的江湖藝人。看他,是個堅強的真正男子漢。他從不哀求,從不叫苦。一直到臨死,他始終面帶微笑對著媽媽和我。為了忍住身上的劇痛,最後,他把自己的舌頭都咬爛了,但他沒哼過一聲,為的是不讓我們為他難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