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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頁     晨薔    


  方丹在心裡得意地笑了,哈哈,他的陣腳開始動搖,再也守不住了。

  「說呀,他們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呀?」只等文健全線崩潰,把二十年前的劣跡無可奈何地交待出來,方丹就要狠狠地給他致命的一擊。

  「他們是……他們是……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從嘴裡掙扎著吐出這幾個字,丁文健連自己都覺得空虛無力。可是,難道讓他承認……

  唉,好個無恥而怯懦的男子,你還想把你的醜行隱瞞到哪一天?如果你是與王竹茵有真正的愛情,那我說不定同情你,賞識你,但你幹的卻是禽獸的勾當;如果你索性和盤托出,甚至像有些流氓或惱羞成怒者那樣乾脆來個大言不慚,自我誇耀,我興許還能對你刮目相看;可是,你卻是如此支支吾吾,這表明你既覺得理虧又不肯認錯,還想遮遮掩掩在人前保持你正人君子的模樣。這就使我既鄙視你,又決不願饒恕你。

  「還是讓我替你說了吧。」突然方丹用不陰不陽的語氣說,臉上露出一個愜意而殘忍的笑。

  「你替我說,說什麼?」丁文健不覺後退一步,囁嚅著問。

  「總不能讓同父的兄妹結成夫妻吧,文健,你為什麼不這麼說呢?」方丹冷笑一聲。

  「你……你……」文健張口結舌,那指著方丹的右手,老半天放不下來。

  「難道你能否認吳清雲就是王竹茵,」方丹迎著文健,逼近他惡狠狠地說,「難道你能否認,白蕙就是王竹茵這個賤貨跟你生下的孽種嗎?」

  方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砸在丁文健的腦袋上,他的精神真的快要崩潰了。他猛地跌坐在沙發上;「原來,原來你全知道!」

  「是的,我全知道。二十年前就全知道。你這個偽君子,隱瞞了我二十年,你從沒真正愛過我。後來因為我從南洋歸來趕走了王竹茵,你就更恨我,冷淡我。我們的婚姻是一個漫長的折磨人的大悲劇。可是你逃不脫老天的報應,好了,現在,我們要看一出丁大老闆重認女兒,父女團圓的大喜劇了。要我給你召開一個盛大的中外記者招待會嗎?」方丹痛快淋漓地說著,像是要把多年積鬱在胸的怨憤一洩為快。

  丁文健癱坐在沙發裡,昏亂的頭腦中雜亂無章而又飛快地閃過那些被他長期強制壓入底層的記憶……

  那個下著傾盆大雨的造孽的夜晚,竹茵的哭泣和她零亂的衣衫……

  這以後,竹茵嚴詞拒絕納她為妾的要求,指著自己鼻子痛罵……

  那充滿幽怒和義憤的聲音:「你毀了我……」

  那竹茵突然消失之後,方丹含義深曲而十分快意的笑聲……

  那一次又一次無望的尋找和尋找失敗後加倍的絕望……

  「你說……你說怎麼辦呢?」丁文健被徹底解除了武裝,一下子變得可憐巴巴起來。

  「我倒想聽你說說,你打算怎麼辦!」方丹不客氣地把他堵了回去。

  「這……這……」橫亙在丁文健心中的顧忌實在太多了:面子、聲譽、威信如何保全?老父的責罵,子女的唾棄,家庭的破裂怎樣避免?小報新聞豈能不添油加醋地煽惑,恆通公司的股票也許會就此暴跌,蒸蒸日上的業務或者就此到了衰敗的轉折點?

  方丹看文健滿頭大汗卻說不出一句話,心想:你這個向來自以為精陰強幹的人,也有今天!她冷冷地說:「難道這也要我來教你?」

  丁文健一聽這口氣,便知道方丹心中早有成算,不覺陪笑道:「夫人寬宏大量,夫人高明,請說,請說。」

  「其實也很簡單。兩條,第一,你得讓西平打消娶白蕙的念頭,你親自對西平去說。這總辦得到吧?」

  「當然當然,」文健連忙答應,一想不對,馬上又說:「可我怎麼跟他開g呢?」

  「那就隨你了,怎麼才能打消他的念頭,你就怎麼說嘛。」方丹有意淡淡地說。

  「這……」,丁文健為難地皺起眉頭,又不好再推,便問:「那第二條呢?」

  「不准認白蕙為女,從此斷絕一切來往。」說到這兒,方丹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你聽明白,是斷絕一切來往。要想家中太平,只有這樣。」

  好厲害、好很毒的女人,二十年前她趕走了竹茵,如今,她又要把阿蕙從我身邊搶走了!但丁文健能說什麼呢,倘若他不想冒風險把這段家醜外揚的話。

  為了不讓白蕙成天沉浸在喪母的哀痛中,西平只要一有空閒,就來陪伴她。有時他們在新民裡的小屋裡聊天,有時西平就帶她到外面去轉轉。  西平今天帶白蕙去了溜冰場。

  上海的所謂溜冰場其實並沒有冰,而只是一片水磨石鋪成的地。溜冰者穿著下面有四個小輪子的「冰」鞋。這種鞋一穿上腳,人就站不穩了,不是前趴,就是後仰,不會溜冰的人簡直不敢往起站。

  白蕙說她從未玩過那玩藝。西平一定要她去試試,說由他保護,由他包教,她很快就會學好的。

  果然白蕙學得很快。她只由西平牽著手帶著走了兩圈,就能獨立行動了。起初她不會拐彎,只能滑直線,從老遠直衝過來,端端地朝西平懷裡撲過去。西平張開雙臂,遠遠地逗她,她一飛過來,就攔腰把她抱起,不是偷偷親她一下,就是把她掄一個大圈子,嚇得白蕙哇哇地叫,西平就樂得哈哈大笑。  後來,白蕙滑得比較熟練了。西平就教她拐彎,轉圈,立停。他們一個身穿白色套頭毛衣,一個身穿黑色開衫,手拉著手在場子裡輕快地滑動,就像一對報春的燕子,引起了許多人的喝采。

  休息的時候,西平望著白蕙因為運動而變得紅噴噴的臉頰,問她累不累,白蕙說不累。她一面用麥管啜著西平買來的汽水,一面發表感想:「沒想到溜冰是這麼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來,走路的步點變成流動的弧線,人就像在水上飄,就像在雲中游,人就變成了魚,變成了鳥,變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起來。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游泳,喜歡划船,喜歡乘滑翔機,喜歡跳傘,其實都是想嘗一嘗人變成魚鳥的快樂吧!」  她的這一席話,說得西平擊節歎賞,從而又引起他們擬議中更多的遊玩項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結束,夏天快快到來。」西平說。

  「為什麼?」白蕙問。

  「好帶你到海濱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們玩得很盡興。離開溜冰場,他們一起去吃飯。飯後西平建議再到「今夜」咖啡館去看看。

  咖啡館老闆竟然還記得他們。他們坐在第一次坐過的那個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們是對面坐著,這回卻是坐在一側。西平緊緊地摟著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閃,而是那樣信任,那樣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邊欣賞著老闆特意為他們播放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一面快樂地聽著西平絮絮的情話。

  他們在新民裡白蕙的小屋裡告別。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著快活而興奮的心情。他輕手輕腳地上樓,以免驚吵別人。路過文健書房,見裡面亮著燈,他忍不住推門伸頭一望。原來爸爸媽媽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關上房門走開,方丹叫住了他。  「進來,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話說呢。」

  西平高高興興地跨進書房,隨手把門關好,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爸」。

  可是丁文健一開始就背對著西平,現在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西平不解地朝母親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勵他再叫文健。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後,「你有話就請講吧。」

  文健這才動作遲鈍地慢慢轉過身來。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卻兩眼茫然失神地避過西平,把目光投向旁邊。

  「西平,我和你媽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結婚。」文健終於開口了,他雖然說得很輕,但在西平聽來卻簡直像是轟鳴的雷聲。  「為什麼?爸爸,為什麼?」西平急切地追問,這是文健、方丹都曾預料到的。

  方丹見文健已經開了頭,便想抽身走開:「西平,別著急,你爸爸會詳細講給你聽的。我先走了。」

  「不,媽,你別走!」西平叫起來,「今天我要在你們兩個人面前講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見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來吧!

  文健當然明白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擋住西平的請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嗎?他像一頭等著挨宰的牲口那樣呆站在那裡,白白消磨著時光。

  「媽,你沒跟爸講我的想法嗎?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嗎?」西平按照慣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說:「可是,你爸爸有絕對不能讓你倆結婚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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