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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晨薔    


  西平把報紙還給繼珍,苦笑一下,說:

  「這種小報新聞,能當真嗎?也虧你那麼相信。」

  那邊白蕙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一些他們的談話。她想的是:繼珍竟能把這些話都背下來,也真虧她了。

  丁皓見珊珊的唐詩背得差不多了,又有繼珍在,就站起身來朝西平、繼珍那邊說:「你們聊吧,我回房裡歇會兒去。」

  繼珍忙跑過去,攙住丁皓,說;「爺爺,我扶你回房去。」一邊朝西平使個眼色,表示馬上回來。

  白蕙也趁機對珊珊說:「我們也該到小書房做作業去了。」

  西平抬抬身子,似乎想說句什麼留住白蕙。但想了想,終於沒作聲,看著她和珊珊相跟著上樓去了。

  白蕙她們還沒走到小書房,就聽到客廳裡已傳出繼珍的談笑聲。

  白蕙認真輔導珊珊做了學校佈置的假期作業,又教她幾個新的法語單詞,聽她背誦一段法文課文,就已快到吃午飯的時候。

  她看珊珊有些倦怠,就吩咐五娘給她洗洗手,然後領她玩一會兒。白蕙自己則回到了臥房。

  雨早已停了,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陽光。白蕙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流進來。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突然有人敲門,她連「請進」還沒來得及說,門就開了。門外站著繼珍。

  「我聽說你住在這裡,來你房裡看看。」

  不等白蕙邀請,繼珍進得房來,含著頗有用意的淺笑,審視著房間。她的目光從淺藍色繡花床罩溜到白色網格的窗簾,又從那張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書桌移向擺著一些書籍和小玩藝兒的小書架。那只白漆小衣櫃上,鑲著一面長長的鏡子,繼珍斜眼朝鏡中看去,看到白蕙雙手緊握著微僵地站在那裡。她傲然地笑了一下,說:「哦,你的住處很不錯嘛!」

  正在這時,女傭菊芬手拿一束新采的紫色蝴蝶蘭走進屋來。她徑直走向書桌,繼珍這才發現書桌上放著一隻不大的瓷花瓶。

  繼珍一面看菊芬往花瓶插花,一面讚歎:「這花真漂亮,多新鮮啊!」

  菊芬說:「今天早晨下雨,我等雨過後,讓太陽曬了曬才摘的。看,還帶著水珠呢。」

  白蕙過意不去地說:「菊芬,其實不必天天換的,太麻煩你了。」

  「那可不行,」菊芬說著,把臉轉向繼珍,「蔣小姐,你不知道,這可是少爺親自吩咐的,一定要天天給白小姐換上這花。少爺的話可不敢不聽。」

  菊芬說完,拿起換下的宿花,向二位小姐點點頭,走了出去,並隨手把門關上。

  繼珍猛地一個轉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臉色變得煞白,即使從她肩背的顫抖,也能看出她心情的激動。但當白蕙走過來請她坐下時,她已強制自己恢復了笑嘻嘻的愉快神態,但她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白小姐,你真不簡單呀,丁家上上下下盡誇你好。爺爺一口一個阿蕙,珊珊口口聲聲叫你蕙姐姐……。

  「他們都待我很好。」

  「西平呢,他也老想著你呀,還讓人給你天天送鮮花。據我所知,他對女孩子從來不是太細心、太慇勤的。」

  白蕙聽到這兒,覺得那話裡除了涼氣以外,還大大增添了酸氣。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而不語。

  繼珍終於沒有坐下來。她把那隻小皮包往肩上一甩,看也不看白蕙,說;「好,不打擾了。」說著便朝門口走去。

  白蕙隨在她身後,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憋出兩句話來:「快吃午飯了,你不吃了飯再走?」

  一聲冷笑,繼珍停了腳步,扭過頭來:「一般來說,我不願在別人家吃飯。我不像有些人。我不習慣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

  她們四目相對了。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另一雙眼睛卻突然湧起淚水。但那淚水在它主人的極力控制下,只是在眼眶裡打轉,卻終於沒有掉下來。在有的人看來,那充盈著晶瑩淚水的大眼睛實在太美、太惹人愛憐,哪怕只瞥它一眼,鐵石心腸也會變得溫和柔軟起來。可是今天,那一汪淚水卻無論如何澆不滅燃燒在另一雙眼睛裡的妒火。

  「祝你在丁家的這種日子能過得長久!

  繼珍扔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房門「砰」地一響,白蕙的眼淚刷地衝出眼眶,直落衣襟。在這一刻,她眼既不見,耳也不聞,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為什麼還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都完全懵然不明,她的腦際全然一片空白。

  巴黎對於方丹來說,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二故鄉,她對它真是太熟悉了。

  她的童年大半在巴黎度過。她的祖父是大清駐法國的使節,常年在國外生活,未免孤單寂寞。於是,方丹這個唯一的孫女長到六歲時,便被他接去,同去的還有奶媽以及奶媽那個從小和方丹一起長大的兒子。作為掌上明珠,方丹一面在祖父膝下承歡,一面由祖父延聘法籍教師加以歐式教育。到了上學年齡,又進得一所貴族學校。直到她十四歲那年,才隨因年老體衰而卸任的祖父一起回到國內。

  成人之後,她又曾到法國住過三年。那時她剛剛和丁文健結婚,小夫婦倆根據方丹父親方汝亭的安排,赴法國度蜜月。方汝亭還讓乘龍快婿在方氏產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協理,以便他廣交朋友,熟悉業務,將來好繼承他的事業。方丹的上面原本還有一個哥哥,誰知享壽不永,幼年夭折。方丹之母又在分娩方丹時得產褥熱而死。方汝亭討過一房姨太太,但未能生育,從此絕了延嗣的希望,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愛女身上,而丁文健正是他親自遴選的佳婿。

  方丹二次居留巴黎,並在那裡生下西平。作為一個少婦,她的社交範圍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愈益寬廣。她的美貌、她的資質、她的教養、她的熱情好客的性格,都使她不僅在巴黎的華人圈子裡享有很高聲譽,而且也極受法國上層社會的青睞。丁文健是初到巴黎,之所以很快便站住腳跟並把事業弄得頗有氣象,得力於方丹的幫助,可謂非淺。若不是幾年後方汝亭患腦溢血突然中風,方丹絕不會隨丁文健匆匆回國。

  然而,自那次回國,並按照方汝亭的遺囑同丁文健一起搬回上海西摩路82號方宅(後改為丁宅)以後,光陰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方丹竟再沒有機會來到法國。當她在常年平凡的生活中感到無聊煩悶、抑鬱寡歡之際,每每不由得憶起當年在巴黎的生活,憶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終年快樂時光。

  這次隨丁文健重赴巴黎,開頭幾天,她是那樣地興奮。拜會故交,結識新友,雖然十分繁忙,她還是獨目一人把當年的遊蹤重訪一遍。堪稱世界藝術寶庫的盧浮宮,當年逛得爛熟的香謝麗榭大街、風光宜人的塞納河畔,現在又一再留下她的足跡。

  可是,當最初的興奮消退,方丹發現,這次重返巴黎,自己的心情已與從前大不一樣——雖然當年的女友們都驚歎她的容貌身段幾乎毫無變化,而且多了一種成熟美,更顯出了她的魅力。她開始常常獨自悶坐,一支又一支地接著吸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心事。

  文健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事業家,並不過細地瞭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方丹也懶得同他說,幾十年來就這麼過的,現在還說什麼?

  兩天前,方丹收到蔣繼珍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打這之後,她的心情更由鬱悶轉向煩躁。

  久久潛藏在心頭的往事,兩個幾乎重迭為一的人影,以及對於上海家中尤其是兒子西平現狀的關切,使她恨不得立刻返回家中。她必須去看一看。她要運用自己的力量和影響來改變那信上報告的一切,倘若那信所報告的情況屬實的話。

  可是不行啊,方丹必須耐心等待。她這次來巴黎可不是來度蜜月的,不是來旅行的,她是為恆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的揭幕而來,她是作為丁氏企業的第一大人,為事業的開拓與發展而來,哪能說走就走呢?

  好在展覽中心揭幕的準備工作已一切就緒,揭幕儀式的日子已經定了,就是這個週末。儀式和招待會要延續一整天,雖有各部門負責人的協助,丁文健和方丹作為主人夫婦,無疑將是整個活動的主角。這一天也將是丁文健夫婦赴法以來最風光的一天,將是前此一個月光景各種工作的高潮和終結。

  也好,過了高潮,我也就可以卸裝下台了。方丹一面將自己埋在緩繞的煙霧之中,一面默默地想。

  恆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設在靠近市中心一條熱鬧的馬路上。

  揭幕這一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整整十一個小時,來祝賀的,來參觀的,來接洽第一批生意的,以及聞訊趕來採訪的新聞記者、各大時裝雜誌的編輯們絡繹不絕,蜂擁而至。來客的汽車幾乎停滿一條街,驚動得警察局臨時給這裡加派了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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