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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晨薔 他忘乎所以地走著,直到腦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樹上才回到現實中來。 蔣繼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鏡,自己忍不住搖搖頭,無聲地笑了。 吳清雲躺在她的病榻上,靜靜地聽著床頭櫃上那小鬧鐘清脆的走動聲。床頭燈幽幽的光照著她蓬鬆的鬢髮和蒼白瘦削的臉。 「唉——」,她慢慢翻了個身,忍不住輕聲自語道:「快十點鐘了,阿蕙她怎麼還沒回來?」 屋裡屋外都靜極了。周圍鱗次櫛比的幢幢樓房,早就陸續熄了燈,喧囂了一天的南市新民裡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經進入了睡鄉。只有吳清雲,人雖躺在床上,思緒卻飛得那麼渺遠…… 十五年前,她帶著阿蕙住進新民裡這假三層的低矮房子時,小阿蕙還只有四歲多。那天當小阿蕙邁著兩條小腿跟她艱難地爬上那狹窄陡直的樓梯,置身於這間蕭然四壁的頂樓之中,竟是那樣快活。小阿蕙拍著手四處奔跑,四處張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頭上下跳躍啼鳴的小鳥。 呵,這個令人疼愛的孩子!對於吳清雲來說,阿蕙是多麼的寶貴!吳清雲永遠不會忘記阿蕙出生時自己經受的劇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時自己哭了嗎?喊了嗎?呼救了嗎?沒有,全沒有,那時只感到絕望,感到孤獨,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吳清雲的脾氣是:咬緊牙關。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煙…… 樓梯有響動,清雲知道,那是亭子間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樓下去做什麼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個菩薩心腸,對待清雲就像自己的女兒,十五年來,她給予清雲母女的照顧簡直說都說不清。阿蕙小時候的事情不用說了,這半年來,清雲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學,除週末外,每天在校住讀,是好婆挑起了照顧清雲的擔子。買菜、煮飯、煎藥、洗衣,一攬子家務幾乎全包了。最近幾個月,清雲不再上街,乾脆把每月家用錢一總交給好婆,一切由她代辦。好婆也很樂意,服侍清雲更盡心了。實際上,清雲每月從銀行支領的那點利息數目很小,好婆時不時就得貼她們一點。可當清雲詢問時,她卻從來不說,總是講「錢夠用了,你放心養你的病!」好婆的兒子在定海的捕撈公司幹活,已在那裡安了家,平時不到上海來,只在送魚到上海十六鋪時抽空來看看老娘。這不,放在清雲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帶魚,就是他昨天特意送來的。好婆哪裡捨得獨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鮮亮的燒了一碗端來。 「清雲,你睡著了嗎?」孟家好婆拎了一銅吊水,推開清雲的房門,輕輕地問。 「沒有,好婆。你還沒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兩隻熱水瓶灌滿,一面問:「要喝水嗎?」 「不喝,好婆,謝謝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這丫頭該回來了吧!」 「唉——」,清雲不覺又唉了一聲。 好婆連忙勸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過電話,學堂裡說有事,回來是要晚點的。」說著拎著銅吊,輕輕關上房門,下樓去了。 白蕙剛走進新民裡,就看見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盞昏暗的路燈下。一見白蕙,孟家好婆頓了頓腳,說:「啊呀,我的好姑娘,你總算回來了!你媽媽都急死了,我只好騙她說,給學堂打過電話,說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來。你記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鏡啊!」 原來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師是瞞著清雲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婆,真謝謝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別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纏過小腳,雖然後來放了,還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鑰匙開了樓下的門,輕手輕腳跑上三層樓,還沒推開房門,就聽到媽媽的叫聲:「阿蕙、阿蕙,是你回來了嗎?」 「媽媽,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雲床邊,柔聲地問:「你沒睡著?」 「你還沒回來,我哪能睡得著?」清雲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白蕙,白蕙趕緊就勢坐在媽媽身邊。 白蕙關切地注視著媽媽的臉,媽媽那雙充滿憂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亞神父有一次曾指著她的眼睛問:「小白蕙,你小小年紀,眼睛裡哪來那麼多憂愁?」當時,她被問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媽媽的眼睛裡彷彿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說嗎:「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媽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特別是眼睛,活脫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媽媽溫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問。 「不冷……」 「不冷怎麼手冰涼的?」 」人家剛從外面回來嘛!」 「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哦,晚飯後學校讀書會有一個活動,後來又跟幾個同學聊了會天……」 樓梯上響起了孟家好婆的腳步聲。 「孟家好婆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是的。」 「媽媽,這幾天你都好嗎?藥都按時服了嗎?」白蕙伸手摸摸清雲的額頭,額頭上有一層細細的汗。她幫媽媽順了順頭髮,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笑著說:「媽媽,你真漂亮,真的!」 清雲不禁笑出聲來,「傻孩子,媽媽又老又病,還說什麼漂亮!」 白蕙認真地堅持道:「不,媽媽,真的,我說的是真話!」 「傻話!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點餅乾點心?時間不早,快準備睡覺吧。明天你該到銀行去一趟,把這個月的錢領出來交給好婆。」 銀行?白蕙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笑容幾乎凍結在臉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沒讓媽媽覺察,她已經站起身來,讓自己的臉隱沒在床頭燈照不到的暗影裡,嘴裡答應著:「好,媽媽,我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銀行本來是清雲的事。她因病退職以後,就把退職金和以往的積蓄合起來存進了離家最近的大興銀行。從此本金不動,每月領一次利息,和白蕙度著清苦的時光。後來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給了白蕙。可是,就在兩個月前,白蕙到銀行領錢,只見鐵柵門緊閉,門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貼著封條。一打聽,才知大興銀行破產倒閉,老闆已經服毒自殺…… 白蕙被這突然的變故擊昏了。那天她在馬路上轉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個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兩人商定:這事要絕對瞞著清雲,她是個病人,怎麼受得起這個打擊! 隨即她到了學校,向校方提出退學。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學校啊。她的成績優異,已獲得了獎學金,只等一畢業,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學。可是,白蕙咬了咬牙,決定割棄這一切了。她現在要謀生,要為母親治病,她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擔子。 系主任和校長極力挽留她。但是他們解決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從校長室出來,飛快地走下樓梯。在主樓門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潔白的大理石雕成的愛神像。她是那樣安詳,那樣溫柔,用充滿愛意的眼光看著世界。塞滿白蕙胸膛的孤苦無助和對學校的無限依戀,一下子湧上來,她的兩眼頓時充盈著淚水。 有人在背後叫她。多麼熟悉的渾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亞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腳步,但沒有轉過頭去。 安德利亞神父喘著氣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從校長那兒來,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學,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讚賞你的果斷勇敢,讚賞你的犧牲精神,可是我不贊成你匆促中作出的決定。還沒有到堅持不下去的地步。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麼來著……,對,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你可以……去當家庭教師,我給你介紹、學校還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給你,比如打字,比如為圖書館整理卡片和書籍,校長先生已經同意。你不但可以繼續唸書,還可以照顧好你的母親。」 「神父,我……」淚水在白蕙眼眶滾湧著。 「哦,孩子,堅持下去,你會成功的。拿著,」安德利亞神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給你母親買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