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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晨薔    


  方丹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同樣不能立刻忘記白蕙。

  那時,她站在二樓臥室大陽台的玻璃窗後面,看著陳媽送白蕙從樓前繞過草坪向大門走去,幾乎可以說是目不轉晴。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樣嫻靜、文雅、那樣的神韻天成!現在,她正朝大門走去,她的背影,富於彈性的步子,顯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擺動著,很有節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曠神怡。方丹不禁歎一口氣,暗想道:真是一個受上帝寵愛的孩子。上帝對她毫不吝嗇,幾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別是那雙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樣地含情凝睇,似乎會說話似的。這樣的眼睛,你與她對視一次,就會終生難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離去,一面努力地回憶。直覺告訴她:這樣美麗的眼睛,她這一輩子,還見過一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記憶仍然清晰。那是一雙跟白蕙一樣美、一樣溫柔的眼睛,可也是一雙威脅著自己的眼睛啊!當方丹初見白蕙時,她真懷疑那遙遠的故事又重新復活了。她禁不住打聽了。幸好不是,但願不是。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呢?然而,遙遠的回憶,使方丹產生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也許根本就不該接受這個姑娘做家庭教師,應該打發她走開,永遠也不要她再踏進這個家門。這是容易的,儘管沒有根據。但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兒子的托付?也許僅僅因為那雙如夢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這樣做,是不是已犯下一個錯誤。但無論如何,有一股力量,幾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這姑娘拒之門外。她只是順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樹蔭擋住,方丹才回到屋裡。

  第二天下午,白蕙見到了她的學生丁珊。

  白蕙來到丁家時,珊珊正在花園玩。陳媽要去叫珊珊回來,白蕙說:「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從客廳另一扇門出來,拐一個彎,走到主樓的背後,白蕙見到一個很大的花園。參夭的古樹,修剪得很齊整的冬青,遠遠望去還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著石砌的小徑才走了幾步,就見一個穿著白斜紋呢短裙、白線長統襪、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攙著一位老人走來。一見到白蕙,她歪著頭想了一下,便甩開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過來,站到白蕙跟前,昂起頭問;「你就是我的法語和鋼琴老師嗎?」

  白蕙點頭微笑:「那麼,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問:「那……我叫你白老師,還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輕輕撫一下珊珊的頭。

  突然,珊珊回過身去,跑回到老人身邊,輕聲說著什麼。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來,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爺爺看不清楚。」說話間兩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來給珊珊當老師,我很高興,歡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說話中氣很足,是那種身體素質好,保養得也好的老人,「讓我們認識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爺爺。」

  白蕙剛才已猜到丁皓的身份,可是她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想了一會,才叫道:「丁老太爺。」

  丁皓雖然雙眼長了嚴重白內障,但腦子很清楚,為人和善,說話風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謹,便很自然地談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課,漸漸使談話變得無拘無束起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白蕙就和這一老一少同桌吃飯。她雖不太習慣於被人侍候著吃飯,但老人的親切態度、風趣話語,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師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飯時才能見到丁皓,她在輔導珊珊功課時,老人從不來打擾。然而有一天吃晚飯時,閒聊中老人偶然談起,他很喜歡中國古代的詩詞和小說。可惜年輕時忙於辦工廠,在實業界周旋競爭,沒有多少時間和閒情逸致。退居以後,時間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書。因此平時多數只能玩味一下小時候私塾裡念過,腦子裡還記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後接觸的作品,卻大抵只記得個隱隱綽綽,常常不能不丟三拉四了。例如這幾天他老在背著李義山的一首《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可是最後兩句卻無論如何背不出來了,就在嘴邊上的兩句詩,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丁皓慨歎自己確實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這首詩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當老人說到這裡,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丁皓高興地一拍額;「哦,對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就是這兩句。」說完又連著把這兩句詩念叨了幾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說:「老太爺,這樣吧。每夭晚飯前珊珊要被保姆領去洗澡換衣服,我正好閒著無事,以後我就用這時間給您唸唸您喜歡的東西。」

  老人興奮地放下筷子,笑著說:「這太好了,太謝謝你了。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白蕙問。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麼加報酬之類的條件,自己就乾脆表示剛才的建議作廢。

  誰知丁皓卻說:「條件很簡單——以後不准叫什麼老太爺,那太破壞我們念詩論詞的興致。你要不嫌,就跟著珊珊叫我爺爺吧。」

  白蕙從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舉著的手拍擊一下,認乎其真地說:「那就一言為定,爺爺!」

  兩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擠到兩人中間,仰頭望著白蕙,一本正經地說:「那,我以後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麼?」

  珊珊正等著這一問呢,她像揭穿謎底似地大聲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說完憋不住笑起來。

  丁皓、白蕙,還有在一旁服侍他們吃飯的陳媽,全都笑了。

  珊珊聰明,也很聽話,是白蕙滿意的學生。教她比教繼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語和鋼琴在一天天進步,白蕙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不像那時和繼珍一天泡兩個小時,純粹浪費時間,只是為了掙錢養家。何況她感到珊珊對她越來越有一種依戀的感情。每天吃過晚飯,白蕙該走了,珊珊總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會兒吧,說一個故事,或者給她彈一首曲子。直到爺爺出來干涉,說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學校。她才戀戀地送到門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來丁家近一個月,卻再也沒見到過方丹。聽珊珊說,她媽媽每天下午在房裡睡覺,或是看書。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時,媽媽就一人在房裡吃晚飯,從不下樓。珊珊每天臨睡前到她房裡去吻別,母女倆用法語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誦一首法文小詩,才念了幾遍,珊珊就能背下來。白蕙想起第一天見到方丹時,方丹曾說珊珊不肯好好學,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於是就問珊珊:「珊珊,你學法語很有天才嘛,你愛學法語嗎?」

  「愛學。」珊珊回答得肯定而乾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說:「那麼,以前你媽媽自己教你時,為什麼不肯好好學?」

  珊珊嘟起了嘴;「我沒有不好好學。媽媽老說我笨,她一點兒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樂了:「你怎麼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說法語,他說我很聰明,」珊珊像是擺出了最有力的根據似的,說得理直氣壯。見白蕙不置可否,又補充一句:「哥哥的話會錯嗎?」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她眼前這個學生與以前的那個學生繼珍,儘管大不相同,卻有著一個絕對的相同之處,那就是對於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媽媽說你笨,哥哥又說你聰明,哥哥的話既然不會錯,那麼是你媽媽的話錯了?」

  這真是一個難題。珊珊愣了,小臉漲得紅紅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了半晌,才說:「反正哥哥的話一定沒有錯,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誇我聰明嗎?」

  白蕙一把將珊珊摟在懷裡。

  「是,珊珊是個又聰明又肯學的好孩子。」她很動感情地說。

  從小在孤苦環境中長大的白蕙,心中蓄積著許多柔情、許多愛。如今她遇到了珊珊,便毫不吝惜地把滿腔的愛意向她傾瀉。有時她幾乎忘記自己是人家花錢雇來的教師,而像是在盡著親姐姐的本分。當然,她也不時想起西平——她跨進丁家時,恰好他奉父命去南方了。所以他們已經好久沒見。她常常冥想西平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情景,可是總是想得那麼模糊,那麼隱約。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努力把珊珊教好,恐伯是為了讓西平回來時有一種意外的欣喜。她畢竟是西平請來的家庭教師嘛。然而,更深一層,她之所以愛珊珊,是否跟她內心潛藏著對西平的情感有關?她卻始終沒有想過。不知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朝那方面想。總之,一個月來,她接觸到一種新的生活,過得平靜而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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