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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林如是    


  「光藏師兄?您怎麼回來了?」看見他,寺裡小和尚非常驚訝。

  「我想見師父。淨澄師父呢?」

  「師父到洛陽去了。」

  「洛陽?」光藏轟然一呆!

  「是呀。沒聽說師兄您要回寺,師父前些時啟程到洛陽,兩個月後才會回來。」

  腦中亂哄哄的,已聽不見小和尚在說什麼。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寺院,下了台階,不知不覺走到隴丘。

  榆樹沙沙在夜風裡低語。這是當年他埋葬胡笳和相思豆的地方。他親手埋了它──也把他的心和感情埋起來。

  我佛慈悲,渡天下癡妄不醒的人。而今他呢?算是醒了?還是不醒?

  他站在樹下,久久不動。

  就在這樹下,她問他為何雞母生了雞子,雞子又孵化成小雞;就在這隴丘上,她拉著他放紙鳶,笑得好不美恬。就是在這裡,在燦天裡,晴空下,在黃昏中,夜幕裡,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對他的呼喚,都還依依殘留迴盪在田隴間──

  啊──他彎跪下去,狂了似猛挖著土石。他把它埋得那麼深,挖得也便那麼深。

  是緣也好,是孽也罷,或就算是劫也無所謂了。他決心拋棄這一切,還復他俗相。

  我佛慈悲,觀照一切,或該會了然諒解。

  ☆  ☆  ☆

  淮西與朝廷不睦,甚可能叛節的傳言果然成真。節度使吳少陽死後,吳少陽的兒子吳元濟自立為「留後」,統領淮西的兵務,取代唐室天下的野心畢露畢現,竟然出兵殺掠,直侵犯到了東都洛陽。謠傳與淮西交好的淄青方鎮師道,與淮西暗通款曲,暗中出兵相助吳元濟。

  光藏到達洛陽時,洛陽城已被平盧軍及淮西軍肆虐,城中人心一片惶惶。一路往大嚴寺的途中,遇不見幾個行人,多是行色匆匆低頭疾步而過。

  淨澄師父應大嚴寺住持之邀而來,卻遇上這場亂事,他只盼他平安無事,安然無恙的躲過這一劫。

  從長安到洛陽,他一路未停歇,心中意念更堅。他已經下定決心,稟明淨澄師父後,脫離伽藍而蓄髮還俗。然後……然後……與二喬做一對平凡夫妻,相偕一直到老。

  但盼啊,這不再是妄念!

  「走開!走開!」街前猛不防響起暴喝聲。

  一隊藩鎮兵持著刀茅躂躂走近,開路的幾名小兵粗魯地推撞開礙路的路人,城眾慌張的四處走避。

  光藏走避不及。小兵揪住他的衣襟,喝道:「你這個和尚擋在路中間做什麼!」十分的凶煞。

  光藏抵抗不了,只得閉上眼。

  「等等!」一名首領模樣的藩鎮兵走到光藏面前,打量了幾眼。問道:「你的法號是什麼?哪間寺院的?」

  「我叫光藏。是從京兆來的,在本寧寺出家。」

  「京兆?原來你是名寺的和尚,那正好。這趟征戰,我們淮西的弟兄死傷不少,有名寺的和尚作法超渡,再好不過。來啊!把他帶走!」

  大手一揮,一大隊的藩鎮兵擄了光藏呼嘯而去。

  「不,放開我,求求你們──」光藏大聲呼喊,被藩鎮兵的喝叫聲掩蓋去。

  不!他絕望的伸長手臂,企圖抓住什麼,抓了個空。

  心中的話,沒來得及告訴她,還來不及訴情衷……蒼天啊蒼天,為何這般作弄?

  「二喬──」他嘶喊出來。

  等我……妳千萬要等我……

  ☆  ☆  ☆

  七月初日鬼門開,家家戶戶忙著祭中元。看薛素雲和她母親及小婢喜兒忙裡忙外的,二喬自覺多餘,留下字條,悄悄出了府。

  娘家是不能回去的,只會成為她爹娘的累贅,連累他們也成笑柄。但在薛家又能待多久?

  雖然光藏說要她等他,他會再來,可是她只會誤了他。她跟他,他們這輩子,是錯過了──也或許,根本連「開始」都沒有吧。

  不知不覺出了城,走到城郊山腳。近處有個山崖,那崖不高,看望過去,竟像村西口那隴丘。

  她往崖頂走去。那崖看似不高,路徑卻相當陡峭,幾次險些滑倒。好不容易上了崖頂,四顧望去,竟然一片白茫茫。

  這時候,光藏會在做什麼呢?為信眾誦經祈福?抑或替各路亡魂超渡誦經?

  僧俗終究還是有別。佛門高檻,任她再怎麼召喚,終究還是越不過那道門檻──就算是越過了,也枉然。

  是她修得不夠,求不得他們這一世。她和他,這生世是不可能了……

  白霧更加迷濛。前頭沒有路,她彷彿浮在雲端一般,輕輕飄飄。就這般跳下去會如何?她想著。她能在西天極樂淨土,與光藏重逢嗎?

  涼風颼颼,她閉了閉眼,彷彿聽到了胡笳聲。該是她魂夢中的那首僧伽……

  也彷彿聽見他朗聲的笑,說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

  風聲更急了,她想睜開眼,卻睜不開。眼前清晰出現那抹灰青色的身影,雍容沉靜地對著她笑──

  光藏……

  第九章

  耳邊風聲咻咻,四處一片白茫茫,雲霧不斷飛快地從她兩旁掠開,她只覺得自己像一顆大石頭,不斷地往下墜,等著砰一聲碎開。

  砰地!二喬只覺她的身體由內炸開,一剎間破碎掉,炸開許多隙縫,像線切豆腐一般,不知穿過了什麼──她急忙扭頭,頭頂身後那雲捲著一團詭異的青紫螺旋漩渦。

  「啊!」身體墜落得更快,她叫起來。

  底下一座高台,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她認命的閉上眼。

  咚鏘──

  「不好了!閻王!有人從破洞掉下來了!掉在『孽鏡台』上!」高台上,一撮青面獠牙、長得實在有點那個的小鬼,慌張的跑來跑去,大呼小叫個不停。

  二喬呻吟一聲,狼狽地坐起來。

  「人?」一名清俊的男子走到她跟前,俯望著她。

  「是啊,就是她!」小鬼指著二喬,一副苦瓜臉。「今日地府鬼門大開,但凡身肉胎是進不來的。可閻王您方才生氣時打破了個洞,這個人就從破洞掉下來。」口氣滿是來了一樁大麻煩。「若是那些遊魂也就罷了,但這個人居然有肉身,這該怎麼辦才好?」有肉身,就不能送她上「奈河橋」。這可是大事一樁。

  「哼!」男子不滿地哼一聲。

  二喬抬起頭。站在她面前的男子頭戴青龍冠,當中嵌了一顆斗大的夜明珠,面貌和光藏有三分神似,但顯得冷峻傲慢得多很多。

  「這是哪裡?你是誰?」看到青面獠牙的小鬼,二喬凍住。

  「怎麼辦呢?閻王!」小鬼苦惱的問那名男子。

  十殿閻羅,鎮主第一殿的秦廣王,傲慢、任性又火爆的脾氣,在地府是有名的。不但和第五殿的閻羅王不合,更因為十殿轉輪王與閻羅王沆瀣一氣,他一氣之下竟將陰陽界打破一個洞。

  結果,七月初日鬼門開,天地陰陽界線破開,二喬一躍,竟穿破了陰陽幽冥之界,掉入地府裡,引起小鬼的恐慌苦惱。

  「閻王?」二喬才清醒了一些,不禁又聽呆了。「我死了嗎?這裡是地府嗎?」

  「妳連自己死了沒有都不知道?」秦廣王瞪著她。

  「我只記得……」二喬想了想,還是搖頭。從崖頂往下跳後,她就只記得一片白茫茫。

  「閻王,名冊上沒有這個人。」小鬼伶俐的拿了生死簿過來。

  孽鏡台專照生前一生功過,但二喬站在鏡前卻照不出所以然。

  「閻王,我看還是把她交給轉輪王,送她回陽間吧,要不然,我們就麻煩了。」肉身那麼笨重,陽氣又那麼盛,擺在地府裡,實在教小鬼們吃不消。

  「嚕囌!」秦廣王不耐煩地瞪小鬼一眼。掐指算了算,皺眉說:「我問妳,妳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才跳崖自盡的?」

  二喬楞一下,呆呆看著他。

  「名冊上沒有妳,又帶著肉身,無法送妳到『枉死城』。過來吧!」秦廣王袖子一揮,揮出幾分颯氣,帶二喬到了一個燒著七彩焰火的光輪前。

  「不行啊!閻王──」小鬼慌忙的叫說:「千萬不可以!一個不好,會亂了古往今來的秩常,那就糟了!千萬不能送她上轉輪盤!」

  「嚕囌!不這麼做的話,怎麼送她回陽間?」要他去跟轉輪王低聲下氣,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回去。」二喬反倒不願意。

  「還輪不到妳說話!」秦廣王二話不說,一把抓住她,將她丟上轉輪盤。隨機一轉,一道道七彩的光輪激射出來。

  「啊──」小鬼慘叫一聲。「閻王!您……您您……您……將她送到哪裡了?」

  「不知道。反正是陽間就對了。」秦廣王一副漫不在乎。

  小鬼苦著臉,一顆心七上八下。要是弄錯了古往今來的秩序,那他就慘了。十殿轉輪王和閻羅王一定會來興師問罪的;秦廣王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們這些小鬼一定會遭殃。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渾身涼颼颼的,苦瓜臉更苦了。

  ☆  ☆  ☆

  鬼月第一天,就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而且下得突然,一瞬間忽然陰風狂掃,斗大的雨浠瀝嘩啦的掉下來,連躲都沒處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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