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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岳盈    


  齊韶默默聽她說著,只以眼光傳送他溫暖的關懷。

  安平跟他說這些話,就像是教徒對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樣,經由這樣的情緒發洩,將有助於減輕她心裡的負擔,眉間的憂愁也能卸下一些吧。

  「我真的……真的不曉得……」她掩住臉低泣起來,那可憐的模樣令齊韶無法再冷靜下來,伸子將她摟進懷裡。

  「安乎,那不是你的錯。」他拍撫著那雙瘦弱的肩膀,輕柔地道。「你不是醫生,怎曉得令尊病的這樣重?」

  「不,是我沒照顧好爸爸。」安平激動地說。「我知道喝酒不好,卻沒有阻止爸爸喝酒。媽媽死了後,爸爸晚上不是跟冊友在外喝得醉播鍵回家。就是躲在房裡一個人喝問酒。我以為小酌怡情,爸爸並沒有在白天也喝,是不要緊的,沒想到……」

  「安平,喝酒雖然是造成令尊肝病的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他沒有早一點治療——」

  「是我的錯,如果我曉得有這麼嚴重,我不會讓爸爸任性地不去看病。他討厭醫院的味道,因為媽媽……媽媽就是死在醫院裡……」她忽然顫抖起來,驚懼交加的眸光從綴著淚珠的眼睫問閃射而出,投向病床上的父親。

  「爸爸他會不會也……」

  「湯普生醫生會盡力……」

  「可是,可是他說……」安平揪緊齊韶的襯衫,眸裡盈滿惶亂。「他說爸爸的情況很不好……」

  「暫時穩住下來,必須做進一步的檢查才能確定。肝病的治療設那麼容易,令尊是由慢性肝炎轉為急性肝炎。湯普生醫生已經做了必要的醫療處置,現在只能靜觀其變了。」齊韶試著安撫她心頭的憂懼。

  「靜觀其變……」安乎的淚又滿溢起來,今晚她哭得太多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再流淚的衝動。「我知道醫生已經盡力了,可是……我現在只有爸爸了,我好害怕……」

  「別怕,你還有我。」齊韶溫柔地看進她眼裡保證,「不管情況如何,我都會在身邊陪你一起度過。」

  「嘎?」安平吃驚地眨眨眼,一抹紅暈飛上頰面,不是很確定地回視他。「為……什麼待我這麼好?我們才剛認識……」

  齊韶望著她,心裡波潮洶湧,卻只能強行控制滿腔的情意。安平還太小,他倉卒的表白怕會嚇壞她。

  「我們是朋友啊,我一見你就有種……親切感。」

  只是這樣嗎?安平的表情有些失望。

  「像季群那樣。他把你當成妹妹一般疼愛。」

  「寧大哥……」安平微扯嘴角勉強笑了一下,這麼說,他也只是把她當成妹妹?「他回去了嗎?」

  「嗯。住院要繳一筆保證金,他先回去籌,明天早上會送過來。」

  「那是多少錢?」安平盤算著家裡的錢是否能應付。

  「你不用擔心。」齊韶溫和地道。「錢的事交給我和季群應付。」

  「我不能欠你們。」安平搖頭道。

  「現在最要緊是令尊的病,其他的事等令尊病好再說吧。」

  安平知道齊韶的話沒錯,就算她有再多的驕傲也不能置父親的安危不顧。住這樣的單人病房,要花很多錢吧?是楚家所能負相的嗎?

  然而,她無法考慮太多,只要父親的病能好,一就算花再多殘,虧欠寧季群和齊韶人情,她也要咬牙承受下來。

  只要父親的病能好。

  ☆ ☆ ☆ ☆ ☆ ☆ ☆ ☆ ☆ ☆ ☆ ☆ ☆ ☆

  許多事不是光憑人的願望就能達成,屋漏偏逢連夜雨襲來,楚逸軒的病情在穩定三天後,急轉直下,終至急救無效。

  安平哭得肝腸欲斷,頓失依靠的她,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多虧有齊韶和季群幫她打點,在殯儀館設置了靈堂。

  楚逸軒生前在上海音樂界頗有名聲,又曾在國立音專授課,不少昔日的同事及學生紛來祭奠,但能提供給安平的幫助有限。

  打從日本在上海發動一二八事變,大夥兒的日子都難挨,勉強湊出的奠儀薄的可憐。

  這一夜是楚逸軒過世後的第五天,迥異於白日的弔唁賓客不絕.夜晚顯得格外淒涼。

  安平在李媽的陪同下,默默守候靈前燒冥紙,慌亂的思緒圍繞在辦完父親的喪事後該何去何從的問題上。

  不能再麻煩寧季群和齊韶了,這些日子拖累他們的已夠多。然而,安平實在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走。

  盤點過父親遺留下來的財物,除了一架鋼琴外,幾乎沒留下什麼錢。她該怎麼辦?學校的課業還能夠繼續嗎?一個孤女如何在亡海謀生?好無助。

  安平視線模糊地瞪著與火共舞的金箔冥紙,有短暫的片刻,她想投入火中,隨著青煙燒向父親的所在地,再不想留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孤單人世中。

  失去了父親的疼愛、保護,失去在人世間的唯一親人,平安感覺自己的生命就如紙一般單薄脆弱,隨時都會消失在現實的火焰吞瞰下。

  再沒人像父母那樣疼她、愛地了,未來所代表的是,段痛苦無窮的孤單歲月,沒有任何希望。 

  即使是有寧季群和齊韶兄長似的關懷,也不足以填補失去父親後遺留下來的空虛。

  把她當成妹妹般疼愛,對她是不夠的,安平發現她竟貪心的想要更多。對於齊韶,在短暫的相識、相處時光後,她對他的依賴,他對她付出的關懷給她的感動,都超出了兄妹之情的範圍。她希望他對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卻也很理智的明白這樣的希望不過是妄想。

  她太貪心了吧?

  唇角的苦笑開了又落,就像眼中的淚珠落了又生,安平咬住下唇,咬的好疼好疼,甚至嘗到血腥的味道。

  「小姐……」李媽的聲音穿透她陷入冥想的思緒。犄她縹緲的心魂喚了回來。

  氤氳著淚霧的眼眸,隨著年老婦人的硯線移向走進靈堂的婢妹身影。

  一襲黑色的薄紗洋裝,頭罩著綴著紗網的髮飾,清麗素顏美好的不似人間所有。安平眼裡的霧氣使得這人的影像好似霧中仙子,她眨了眨眼,想讓自己著得更清楚。

  女子走到楚逸軒的靈前,接過李媽遞給她的香,虔誠地拜祭。安平依著禮儀,跪在地上向她回禮。

  女子拈過香後,走到安平身前將她扶起,兩人的身高差不多。

  「你是楚老師的女兒?」澄靜如秋水的眼眸冷冽地看進安平眼裡。

  那雙美麗的眼睛,竟能放射出銳利如刃的光芒,彷彿可以刺進人心裡,看清一切的虛妄詭詐。安平怯怯地眨眼看她,眼裡有著陌生的防備。

  「我曾是楚老師的學生。」女子柔潤的粉唇幽幽訴說著,眼光飄向掛在靈堂上的楚逸軒相片,那端正俊郎的容顏,彷彿正嚴肅地回視她。

  女子薄然咬住下唇。

  「我叫宜蓉。」她的目光回到安平臉上,眼裡冷冽的寒芒消失,替代的是無法訴諸於人的深切痛楚,像是彼一段魂索的舊夢所牽繫,引發出的肝腸寸斷。

  「楚老師跟你提過我嗎?」她的聲音裡多了分莫名的渴望,可是安平搖頭道:「沒有。」

  女子失望地咬了咬唇。

  「這是給你的。」她從隨身的黑色著裡拿出白色的紙袋。

  安平一看便知道份量不輕,慌亂地道:「這份奠儀太重了,我不能……」

  「安平,我可以叫你安平嗎?」女子淒涼地對她笑著,粉唇輕啟。

  「可以……」

  「其實這不完全是奠儀。」她眼光盈盈地再看向楚逸軒的照片,閃漾著一抹敬慕依戀。「楚老師幫我作過幾首曲子,我還來不及把酬勞交給他。所以,這是你應得的,別跟我推辭。」

  「可是……」安平無法確定她話裡的真假。

  「沒什麼可是的。」宜蓉眼裡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堅持,臉上的悲傷消失了些,恢復剛進來的冷艷光華。

  「世道這麼壞,若不是和楚老師有這層關係.我怎可能隨便送錢給你?安平,你不用防我,打你還是個小女娃時,我就見過你。你長得很像師母喔。」

  「你也認識媽媽?」安平很訝異。

  「嗯。」宜蓉點頭。「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我還不知道呢。」安平哀傷地道。

  「沒關係。不管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宜蓉拿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她。「上頭有我的地址和電話,別跟我客氣。」

  「宜蓉小姐……」安平沒想到這種年頭還有父母的舊識肯主動伸出援手幫忙,心裡盈滿感激。

  「我走了。」宜蓉拍拍她的肩,轉身朝外走,安平跟在後頭相送。

  兩人走出殯儀館,初夏的夜晚星月爭輝,路旁停了一輛黃包車等候。宜蓉突然轉身抱住她。

  「安平,我記得你從小就很會彈鋼琴,楚老師想成為舉世聞名的鋼琴家心願就靠你完成了。」她哽咽的聲音幽幽傳送進安平耳裡,觸動她心裡同樣深度的悲傷。

  是呀,父親的遺願就靠她完成了,她非得堅強起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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