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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林如是    


  睡不著啊,不要吃藥丸子,醫生說,去運動吧。

  運動有強大的力量對抗沮喪憂鬱。

  運動不只解救肉體,也解救心靈。

  工作是最好的治療,運動也是。

  所以,她決定聽醫生的話,決定每天去游泳。

  結果,才第二天,就像只鴨子掛了。敏感的覺得好像每個人都在看她的笑話,愈是出醜愈是自覺,愈不想在意愈在意……

  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決心不足,毅力不夠,耐力不強,意志力又不堅定,一下子就放棄……

  可堅持了,又怎麼樣?

  必須放棄時,不放棄行嗎?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堅持了,就能夠如心所願。不成的,再怎麼求,還是不成……

  像那種自以為是的執著、自以為是的純情堅持與可歌可泣,到頭來只惹得別人覺得為難糾纏……

  回過神,她沒心情再游泳。

  淋浴間空蕩蕩,她將水量開到最大,溫熱的水從她頭頂傾瀉下來,熱帶爬蟲似的爬滑過她的臉龐,沿著裸白的胸脯小腹滑落,滑下大腿,溜過小腿肚,直流到纖細的腳踝。

  他說,我們是朋友。

  還給了她帖子。

  認識他時,她也知道他已經快訂婚,可就自不量力。結果只能像漫畫或愛情電影裡的悲劇美少女,遠走他鄉,一走了之,戲劇般浪漫又淒美。

  可現實一點都不可憐配合她應該哀憐的心情。

  「悲劇美少女」是她自己美化的。

  真相是,她既不美,也不是少女:繁瑣的簽證手續除了囉嗦麻煩,更是半點也不淒涼美麗。完全不是襯上柔焦,搭配幽柔傷感的主題曲,停格處理的電影畫面那樣——

  那樣憂傷哀怨婉轉的回眸一望,淚光偷閃,無奈感傷的在他結婚的那一刻,或者前一天,神情淒楚的登上飛機……

  那幾天,她將自己關在狹小的公寓裡,簾幕全拉上不見光。吃了睡,睡了又吃;然後再睡再吃;吃,又吃。

  完全像一隻豬,而且又侮辱豬。

  然後她就開始睡不著。

  心絞痛,破了一個洞。

  水溫熱,一直滑過她腳踝。望著空溜的腳踝,她陡然呆了一下。

  腳鏈斷了以後,她沒再繫上新的。腳踝空了,沒了束縛,卻教她有點不習慣,總有種暴露的感覺。

  赤身裸體的暴露,沒處隱藏。

  宗教大師說,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很抱歉,她沒有那樣的修為。只是像只鴕鳥,不再提起那一段,不願再去想。

  那一段。

  一廂情願的愛,自以為執著的情。自虐不正常。

  但正常或不正常,千里遙迢,那一段都該結束了吧。

  愛情到處都是,總會有她該有的一段吧。

  每個人都會有過去的。所謂過去,過去就讓它過去了。

  ☆ ☆ ☆ ☆ ☆ ☆ ☆ ☆ ☆ ☆ ☆ ☆ ☆ ☆

  換好衣服,匆匆離開更衣室。走出大門時,無意的朝側對門的咖啡室望一眼,似曾相識的一抹灰色霎時竄入眼底。謝海媚低訝一聲,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著那個人。

  啊,是他。

  那個人,花花公子的那個裸女——

  瞧她語無倫次的。正確的說,和她同時「欣賞」裸女的那男人。

  他桌上擱著一杯咖啡,悠閒的低頭看著報紙。

  偶然吧。

  可小說性的太巧合,巧合得跟假的一樣。

  她轉頭想走,腳卻自己動起來,中邪似的往裡頭走去。

  「啊?」

  進去了才回魂,連忙低頭後退,作賊似躡手躡腳急著逃開現場。

  經過他,他恰巧——又是一個恰巧——抬起頭,居然、居然認出是她!

  「嗨。」朝她微笑點個頭。

  對上他的視線,假裝沒看見就太那個了,謝海媚訕訕的,也點個頭。

  她有些氣自己的反應。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應酬微笑一下就結了,偏要自我意識過盛,搞得跟賊一樣,多心虛又假害羞似。

  「喝咖啡嗎?」

  驚一下。問她的嗎?

  她猶疑的看看他,他也在看她。

  是問她沒錯。

  再氣自己小家子的反應。突然賭了氣,走到他面前。

  「不,謝謝。」一開口就又覺得錯,人家又沒說要請她。

  「那麼,喝點熱茶?還是可可?」

  她搖頭——好像有點太矯情,連忙說:「茶。」

  他站起來。

  「啊,我自己來。」真是做什麼錯什麼,慌忙的阻止他。

  跟星巴克一樣,服務人員不到桌前來,要自己到櫃檯點東西自己拿,全都是自助,自己為自己服務。

  他跟過去,站在她身後。

  被圍城了似。

  「讓我來吧。」他伸手掏皮夾。

  「啊,謝謝,可是——」連認識都算不上。

  沒讓她拒絕,他微笑比個手勢,付了帳,還幫她拿著熱茶,周到的又取了牛奶蜂蜜。回到桌位,替她拉開椅子。

  體貼周到,專門侍候她似。

  怎麼忽然冒出這想法?她偷紅臉,覺得赧然。

  而且第一次碰面,就讓人家替她付了帳。更那個了!

  「常來這裡游泳嗎?」他比比幫她拿的、用來調味的牛奶及蜂蜜。

  「不,偶爾才來。你常來嗎?」她搖手,喝原味茶。健身項目那麼多,奇怪他怎麼知道她來游泳。

  「我習慣每天運動,但不一定都來這裡。我看妳好像還不大習慣。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吧?過段時間,等妳習慣了,就不會覺得那麼累了。」

  他在說什麼?她半傾臉,半顯疑惑。

  他微微扯動嘴角,眨了眨眼。

  咦!不會吧?

  猛然會意,她在心裡慘叫一聲,簡直窘透了。想到自己剛才手腳亂揮,像只落水鴨的丟臉情形,滿臉脹得通紅。

  「我……呃……」根本沒想到。張口結舌,反應鈍又呆。

  「真的很巧對不對?」

  「是很巧。」終於,笨拙的吐口氣。

  老實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巧合」。

  「剛才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還沒跟你道謝。真謝謝你。」彎腰低頭半鞠躬,很正式的道謝。

  卻惹他笑。

  「不必客氣。妳這麼慎重,反倒讓我覺得彆扭。」

  他只是順手抓她一下,只是舉手之勞,她如此鄭重,他反而有點不習慣。

  「我叫蕭潘,叫我蕭就可以。」他伸出手。

  「啊,我是謝海媚。」連忙回握。

  唉,又慌手慌腳了。竟然一直沒想到請問對方的名字,如此不懂交際處事。

  「謝海媚……」她名字直接以英文拼音,外國人念起來拗口,常捲成一團。「不好意思,說得不好。」

  「我的名字比較不容易念。」

  「我可以叫妳媚嗎?」跟五月一樣的音。

  太親密了。

  「可以叫我海媚。」

  「海……媚……」他試叫一聲,順口多了。先說個「嗨」,再加上「五月」的音,一點都不困難。

  「那個海,發音時再輕一點。像這樣,海……媚……」受不了那個去聲音,她忍不住出口糾正。

  「海……媚。」他又試一次,叫得柔情又纏綿。

  可對他,大概沒差,根本體會不出那差別及纏綿。

  他們用英文的,不明白他們中文名字裡所隱藏的意涵與聲韻的繾綣。

  他們動輒喊對方的名字,認識一天跟認識三年的,都叫得同樣親熱。不明白他們用中文的,在喚一個人時,口裡吐出那名字時,所隱含的親疏遠近關係與深淺冷柔的感情。

  像那聲「媚」,她是不會讓一個認識不深的人這麼喚她的。

  不是說,單喚她名字裡的一個字就表示有某種曖昧或親密的嫌疑,當中還有口氣與態度的因素。但願意被人如何叫喚,卻絕對跟她的主觀情感有著關連。

  「潘先生——」

  「叫我蕭就可以。」不是在什麼正經八百的場合,他習慣這樣的隨意。

  「蕭……嗯,老實說,我有點不習慣。第一次碰面就直接喊人家名字,總覺得有些奇怪。」

  「可我們並不是第一次碰面。」他玩笑提醒。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妳的意思。其實,在許多場合,我們也只稱呼對方的姓的。有些人比較傳統,對認識不深的人更只稱呼對方的姓,不過,多半的人不會這麼嚴肅就是了。先生什麼的,叫得我都覺得自己偉大了起來。」

  他明白?謝海媚為自己先前的武斷又赧然起來。

  「好吧。」他表情忽然一本正經。

  引得她兩眼水盈盈望著他。

  「我就特別允許妳,妳叫我蕭或潘都可以,隨妳喜歡怎麼叫。妳是特別的,可以享有『特權』。」眼眸裡閃著笑痕,連聲音都滿是笑意。

  雖是玩笑,但她意識過盛,總覺得有種難言的、不恰當的親近。

  越了界。

  無法自在起來。掩飾的,連忙喝口茶,卻差點嗆到,又慌忙從背袋裡抽出一包面紙,連帶抽帶出張半折的紙條,掉落到桌上。

  她沒注意。

  「妳東西掉了。」他順手撿起,自然看到上頭記著的電話號碼。

  他沒多問,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謝謝。」看清是醫生給她的那張紙條,謝海媚愣一下,多餘的解釋:「醫生給我的。」

  然後自己便先覺得說得莫名其妙,又畫蛇添足解釋說:「失眠睡不著,所以醫生給我心理醫師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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