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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嚴沁 「為什麼不問她?」他並不怪我。 「不敢!」我搖頭。 「人生總是很奇妙的,聚合、離散全有定數,強求不得,」他說得很玄。「當然,年少氣盛、自尊、自傲也影響著人生,我想——」「想什麼?」我追問。 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你不是總提《綠色山莊》嗎?若你問小曼,我相信這是個比《綠色山莊》更曲折、美麗的故事!『他又微笑,像昨日一般吸引人——隱藏了三十年而突然冒出來的激動已被克服。 「屬於你們的?」我的興趣好濃。 「屬於我們,也屬於小怡,小真,你父親,你許多親人——還有,屬於那個時代!」他回憶著。 「你說,好嗎?」我請求。小曼阿姨會肯說嗎? 「讓她說,我相信會比較中肯,比較——公平!」他搖搖頭。 「她會說,你只要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我著急地催著。 「告訴她——」他說得十分困難,臉上有掙扎的影子。「若時光倒流,我願從頭來過!」 「什麼意思?」我不懂。 「慢慢地,你會明白的!」他拍拍我。 「但是——時光不能倒流,小曼阿姨怎肯相信你?」我說。我就是擔心小曼阿姨不肯說。 「那就告訴她——淺藍伴我三十年!」說完,他發動了馬達如飛而去。 淺藍伴他三十年?!這更玄妙了,誰懂? 我慢慢走回屋子,這一刻,我對他的夢幻破滅了,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對他有夢,因我確知,他曾是屬於小曼阿姨的,他們之間的陽光曾照亮了對方的生命,他們——小曼阿姨坐在我臥室的床沿等著我,她顯得平靜和出奇的美麗,就那樣坦然地望著我,望得我——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上來,因為——我發覺自己竟能完全瞭解她那坦然的眼光! 「阿姨,」我抱住了她的腰,我真的傷心。「你一定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難,因為他!」「不,艾薇,」小曼阿姨淡漠地說,「吃苦、受難的不是我一個人,也絕不是少數人,有些人的苦難在精神上,有些人的苦難在肉體上,那原是個苦難的時代!」 我發覺他們都提了相同的一點,時代!他們的故事和時代有什麼關係? 「阿姨,他說你會講給我聽的!『我說。 「我不是在等你嗎?」她微笑,那笑容裡有愛,有喜樂,有悲哀,有愁苦,也有更多的黯然! 他們有相同的黯然! 「你肯講?不需要聽他告訴你的話!」我驚喜地。 「我講給你聽,並不需要他的理由,」小曼阿姨搖頭頭。「三十年前我就不接受他的任何理由了!」 「你們曾——相愛?」我忍不住問。 「急什麼呢,你不是看見了陽光嗎?」她笑了。 陽光?我看到他們照片上的笑容,那必是個溫馨的故事,溫馨得令人沉醉,醉得好深,好沉,好濃,好醇,也醉在好遙遠、好飄忽、好難尋的記憶深處——陽光的故事! 第二章 1944年,初秋。 漫長而艱苦的抗日戰爭進入了最黑暗、最困難的階段。日軍瘋狂、殘酷、滅絕人性的血腥屠殺在大半個中國土地上植下了仇,種下了恨,千千萬萬同胞們慘死在他們的鐵蹄、刺刀下,侵略者忘形地蹂躪著數不清的淪陷區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中國人,中國人民沉默咬牙地苦待著,盼望那黑暗之後的光明,期待著抬頭吐氣的一日! 自盧溝橋事變掀起的漫天烽火,幾乎燒遍了優美的秋海棠葉子的每一寸土地,整個中國幾乎無一倖免。那歷經內憂外患的國家還不曾站穩,就被東洋魔爪撕得四分五裂,家破人亡。殺戮,逃亡,逃亡,殺戮,那成河的血染紅了我們的國土。沉默,喘息,國仇,家恨,彙集成的巨大力量終於變成了怒吼;逃難、流亡的人們終於豎起了抗暴的旗桿,在重慶,在成都,在四川,在整個大後方! 成都,一個美麗而樸實無華的地方,它雖然不及陪都重慶重要,然而,附近的空軍、華西壩上流亡的各所大學使這座城市變得熱鬧而擁擠,再加上它是四川省的經濟中心,達官、貴人、富翁、軍閥(川軍)家眷都集居在這兒,越發使成都多姿多彩了,就連那一日數次的日本飛機空襲,也無法使它失色! 經過了七年的折磨,人們的神經都已麻木,逃避敵機轟炸時也沒有那麼緊張,有的人索性避坐在家中,生死有命,防空洞也未必一定安全呢! 解除警報剛過,人潮從防空洞、從各隱避處湧出來,急切地想回到家中。馬路上都是人,擠得水洩不通。尤其是春熙路商業區,電影院的人群還沒來得及疏散,緊急警報就又響了,只好就地避一避,好在敵機的炸彈不曾落下來——據報載是投到附近的溫江空軍基地。否則真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 人群正慢慢疏散時,天空中響起了飛機馬達聲,轟隆隆像一陣響雷壓過來。 「格老子的,鬼子飛機又來了!」有人用四川話喊。 沒來由的一陣大亂,人群爭先恐後地往四下避開,等到看清楚是八架漆著青天白日國徽的飛機時,人們又是噓氣又是咒罵,這個時候怎能開這種玩笑?人命關天啊! 人群中,一個穿「安安藍」布旗袍的女孩獨自在走著,她手上抱著幾本書。長而微鬈的頭髮披在肩上,皮膚白皙細緻,臉孔小而秀氣,尤其是五官,那樣美妙,那樣恰到好處地安置著。一眼望去,她是個漂亮的大學生,看仔細了,才會發現她特別的氣質。 她在春熙路和總府街交界處停下來,離開了人群站在街簷下似有所待。經過的人們不由自主地都朝她望一眼,她美得那樣出色,美得——秀中帶剛,眉宇間那一抹若隱若現的倔強增加了的光芒,她美得與眾不同。最特別的,她右手上有一枚好惹眼的珍珠戒指! 在這個時代,有一枚銀戒指就歡天喜地,一枚金戒指已當成寶貝,她的珍珠戒指戴得那樣若無其事,那樣灑脫自然,她是哪一家公館的小姐?她還戴著表呢! 她看看表,微微皺眉,約好四點的同學不守時,剛才的警報也不過半個鐘頭,現在已快五點了,該到了嘛1她又再看看表,這時,一個冒冒失失的男孩子突然從背後撞上來。 「哎——哎——對不起,」男孩子一疊連聲地說。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外江人說四川話,然而那聲音卻低沉而帶磁性,莫名其妙地吸引人。「對不起,小姐——」 她轉臉想說「沒關係」,卻——呆了一下。那不是她意料中:的臉,更非她想像中的形象。她以為該是一個穿白襯衫、西裝褲的學生,或是穿中山裝的男人,但——怎麼形容呢?她幾乎沒有在成都看過這樣的人! 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大約二十三四歲,他穿了一件有暗花的深藍色襯衫,一條深藍色長褲,領口敞開,圍著一條白絲巾,頭上還戴著一頂羅賓漢式的呢帽,這是——外國人嗎?但他明明說著四川話,明明長著一張中國人的臉——「真是對不起,小姐!」男孩子也看見她,那對半瞇著有些邪氣的眼光掠過一抹驚訝,他已露出了笑容,笑得十分不正經,有點色迷迷的! 她深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迷惑、懷疑中拔出來。即使他是有些邪氣又十分不正經,誰能否認他是那樣英俊,出色,誰能否認他的笑容那般吸引入?她努力把自己的視線移開,裝作冷漠地說:「沒關係!」 ☆ ☆ ☆ ☆ ☆ ☆ ☆ ☆ ☆ ☆ ☆ ☆ ☆ ☆ 「是我不好,小姐,」看來這男孩子在找話題,成都市裡難見這麼美得出塵的女孩子啊!「我是被別人撞了一下,小姐你——」 她把頭轉開一邊,以她的家庭,以她的背景,以她的學識,絕不可能理會一個路邊的陌生男孩子,即使他像羅勃泰勒,像埃洛弗林。 「小姐,我沒有惡意!」他攤開雙手。「我們這樣相遇很有緣,是不是?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請你走開!」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 他毫不在意地一笑,看見她的珍珠戒指,看見她藍布衫上的校徽。 「哦!金陵女大的大學生,」他誇張地說, 「你真像一粒小小的珍珠!」 她又皺眉,她受不了他絕不真誠的油腔滑調。何況,在春熙路上敢公然和女學生搭訕的人畢竟少之又少。她甩甩頭,抱起書就走。 「雲小曼,雲小曼,」氣急敗壞的蘇家貞跑著過來,她圓圓的臉已漲得通紅。「真倒霉,我被人群阻在『勸業場』過不來,無可奈何地逛了一陣百貨店,你等慘了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