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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菖蒲 梅影微微頷首,低聲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嗯,這說的是衛莊公夫人莊姜了……」她抬起頭,又問:「二位都是世家子弟、一代翹楚,想來也見過不少的美人吧?不知在你們生平所見的美人中,梅影能排第幾?」 韋長歌道:「既然是絕色,便不做第二人想。」 梅影搖了搖頭,癡癡歎道:「原來你也不明白…………」 她頓了頓,視線落在一旁的幔帳上,輕輕地道:「我不是漢人。」 韋長歌幾人都沒想到她開口說出來的會是這麼一句話,一時便都不知如何接下去。 半晌,無恙低聲道:「姑姑……我……我怎的從沒聽你說過……」 梅影眼望著一旁的幔帳,出了一會兒神,淡淡道:「你不知道的事還多得很,你別急,我這就都說給你聽了吧。」 「我原本是雲貴邊境的一個苗女,我的名字原也不叫梅影。你問我我以前叫什麼?那卻是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還記得,剛來到中原的那天晚上,歇在一座破廟裡,睡不著,到半夜的時候,就聞見透窗的梅花香氣……他站在門外動也不動地看著那株梅花。他說:『妹子,你聞這梅花可香麼?』我立刻回答:『香。』他說:『漢人最喜歡梅花,說它傲氣,我們不是中原人,便只知道它好聞,傲氣什麼的,又哪看得出來?』我存心要討他歡喜,便說:『是啊,這梅花雖香,我們南邊兒的茶花卻好看得多呢!』他一下子笑了出來。他一笑,我心裡也是說不出的高興,但他又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說的不錯,我們始終不是中原人,又哪能明白他們的心思……十年、二十年,我只盼有一天能明白,但終歸還是不成啊……』就只聽見他在外面反反覆覆地念著一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說:『妹子,我也不瞞你。茶花雖好,我心裡卻是從很久以前就只有這梅花的了。』 我聽他這麼一說,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我問他:『你究竟是為什麼?』他默然許久,最後說:『既然喜歡了,又哪還有心思去想為什麼,一定要問,你就當只是為了那截兒香氣吧。』我看見他轉身要走,卻鼓不起勇氣衝過去拉住他,看著他在雪地越走越遠了……後來別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想起他臨走說的那些話,就回答『梅影。』」 她說到這裡,面上癡迷,眼中已有淚光,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夜晚。 韋長歌輕咳了一聲。 梅影微微一震,乾澀地笑了笑:「說遠了。韋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這麼多事,為的只是一個人。」 韋長歌道:「夫人說的,是吳鉤吧。」 梅影還沒說話,無恙已喝道:「韋堡主,我敬你是客,你卻為何一再出言不遜?」 韋長歌正要開口,蘇妄言悄悄移到他身後,低聲道:「無恙心裡明白,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還是讓金夫人自己說吧。」 梅影歎道:「無恙,韋公子沒有說錯。我給自己取名梅影,是為了吳鉤;我嫁給金礫,是為了吳鉤;就連當年收養你,也是為了他。」 一時間,房間裡分外安靜,各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辯。韋長歌向無恙走了一步,想說點什麼,被蘇妄言一拉,還是放棄了。 無恙呼吸急促,驀地大叫道:「你騙我!你騙我!你是騙我的!」 梅影搖頭道:「我沒有騙你。當年我告訴你我救你,是因為曾受過你父親的救命大恩,其實,我根本從來就沒見過關城。我救你,為的,只是吳鉤的一句話。」 無恙雙肩一震,他雖然早有預感,但聽她親口承認還是大不一樣,一時間,竟是五內俱焚,半晌,才啞著嗓子掙扎著道:「為什麼?」 梅影低聲歎道:「我原本希望,一輩子也不用告訴你這件事的……」 「我說過了,我原本是雲貴邊境的一個苗族女子。苗人群聚而居,或依山,或傍水,分為許許多多個寨子,等閒不與外界交通。我們這寨子,情況又更加特別,我們住在比普通苗人更偏僻更隱蔽的深山裡,別說山外的漢人了,就連其他苗人都不敢和我們來往,害怕一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 「哦?」韋長歌打斷道:「那是為什麼?」 梅影卻不回答,側過頭看了一眼管雲中。 雲中不由瑟縮了一下。 蘇妄言微笑著向韋長歌道:「你忘了捕快李天應是怎麼死的了?我猜,夫人這一支怕是會些特別的手段吧?」 梅影淺淺一笑算是默認,接著道:「我從小在那種深山老嶺裡長大,最喜歡纏著老一輩的人講外面的事給我聽……那個時候,我總希望能生出翅膀到外面看一看,唉,現在想起來,反倒希望能回到以前那些快活的日子,一輩子呆在山裡,哪兒也不去……」 「有一年,我終於求得父親同意,跟著外出辦事的兄弟長輩出了一趟門。回程的時候,要經過一處山谷,我跟在馬隊後面,走著走著,看見路邊的草叢裡露出一截衣角。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躺在那裡,我以為他死了,嚇得尖叫起來——但,就是那一刻,他卻突然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 梅影的聲音微微發顫,透著幾分回味、幾分歡喜,臉上籠罩著一層莫名的光彩,看來更加不可方物。 「他的臉被血污了,但他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唉,那年我才十五,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便再也忘不了!他不知道,從那時侯起,我的心裡就有了他了,再也容不下別人。這麼多年了,每天晚上做夢,我還是會夢見他睜開眼睛看我的那一剎那,他的眼睛亮亮的,都是光,被他的目光掃到,就像是渾身都要燒起來了一樣!我的手,一面發著抖,一面輕輕地把他抱在懷裡,擦去他臉上的血。他長得真俊,我幾乎覺得連自己的髮梢都燙起來了!他傷得很厲害,又中了劇毒,本是萬無生理的,卻偏偏叫他碰到我們,莫不是上天注定要我和他一世糾纏?……我們把他帶回去,我每天寸步不離地守在他床前照顧他,那時侯,我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是遠近公認的美人兒了,總有許多年青小伙子圍著我獻慇勤,送來各種貴重禮物討我歡心,但我都不稀罕,我只盼著他早早醒過來,對我笑一笑,和我說說話。」 「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月。他快醒的那兩天,總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梅影壓低了嗓子,卻是學著對方的語氣,輕輕地喊著:「小思……小思……」 她雖是女聲,但語氣卻學得極像,一聽便知道是病中人的囈語。韋長歌聽到「小思」二字,他聽過蘇妄言轉述老七的話,知道吳鉤就是這麼稱呼君思的,不由轉頭看向蘇妄言,哪知蘇妄言也正微笑著看他。 韋長歌看他眼角含笑,沒來由的,就想起那個過去了的夏天裡自己也曾是這樣的叫著蘇妄言的名字,突然間,只覺得心上有什麼東西一下子劃過了。像是為了掩飾心頭動亂,他小聲說了句「他對他這個師弟倒還真不錯」,便忙又回頭聽梅影說下去。 「小思!小思!」梅影慘笑道:「我坐在床邊,他每叫一聲,我的心就又被刺了一刀!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小思呢,他在哪裡?』我聽在耳裡真是說不出的難受,但他醒了,我又比什麼都歡喜……」 她停下來,望向無恙,半晌幽幽地道:「他就是吳鉤。」 無恙本來和雲中一起坐在角落裡,這時霍然立起,死咬著牙關,卻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梅影自顧自地接著道:「問他怎麼受的傷、從哪裡來他也不肯說,只是急著要走。我還當那個小思是他心儀的姑娘,忍不住問他:『我知道,你是急著回去見小思,是麼?』他一愣,就不作聲。我氣苦,又說:『她是你的意中人?你為什麼只記掛著她,卻連正眼也不肯看我?』他回答說:『君思是我師弟,我們一起逢難,如今他和師父生死未卜,我又怎麼能不擔心呢。』——原來那個小思是他的師弟,我正鬆了口氣,又有點不好意思,訥訥地道:『原來他是你師弟……』吳鉤卻接著說:『妹子,你人漂亮,心地又好,你將來的夫君可是有福了。』我聽了,就如五雷轟頂一般,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又驚又怒,問他『你不要我?!』」梅影想起往事,忍不住閉上眼睛——二十多年了,她無數次想起當日情景,一怒一笑歷歷在目,兩人說過的話,也一字一句都牢牢刻在心裡。雖然明白這一切都已經是陳年故事,也知道流光拋灑芳華永逝,只是無奈心上舊傷總如新創,每每揭開都會痛得淋漓——「哈,那時侯,我可從來沒想過天底下竟然有男人會拒絕我!他沉默了好一會,經不起我一再追問,最後終於承認他早有了戀人。我嫉妒得發瘋,連聲質問:『她是誰?你為什麼寧願要她也不要我?她難道比我還好看嗎?』他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就算以天下之大,只怕也再難找到一個比你更美的女子。你很美。但在我眼中,還是他最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