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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葉小嵐 「沒關係。」她大方的道。「是不是想到什麼傷心事了?」 「哪是什麼傷心事?我看是藉機揩油!」國良憤恨不平的說。 對於他的中傷,川崎峻僅是蹙了蹙眉,不屑與之計較。倒是惠嘉很不高興的瞪了國良一眼,引起他更大的不平。 又不是他揩油,她瞪他做什麼? 「你到底還要不要把故事說完?如果不說了,請恕我告退。」在這裡的每一秒都覺得如坐針氈,國良只希望話題能盡早結柬,好還他一個清淨無掛礙的心靈空間好好思考一番。 「當然要說!」川崎峻的心情平靜下來後,不再浪費時間的往下說明。「川崎明見姐姐川崎蘭明明體力不支,還想冒著風雨趕去見胡逸淵,雖然生氣,但仍沉著的哄她吃藥,答應她吃完藥後即幫她去見情人。然而,他並沒有依照對姐姐的承諾去準備雨衣、傘具,而是跑去找母親。雖然只有七歲,但他很確定在風雨交加的深夜出門即使對個成年男子都有危險,何況是病弱的姐姐。他想不出法子來阻止她,只好向父母求助。當時他父親正在陪突然來訪的舅舅說話,川崎明知曉舅舅是軍方的人,而胡逸淵就是被軍部派來的人嚇跑的,所以偷偷將母親拉到一旁說明。但不幸的是,母子倆的對話竟被他舅舅聽見了,川崎家的人都認為胡逸淵不可能在這種天氣下赴約,故而全力阻止川崎蘭赴約,沒想到要去警告胡逸淵。川崎蘭儘管心裡著急,卻只能哀求家人放她去赴約,當時她還不知道繼母家的舅舅已經得到消息去圍捕情人了。」 「胡逸淵他……」聽到這裡,惠嘉渾身冰冷,絕望的悲痛像兩隻魔掌掐住她的喉嚨,令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日本憲兵在隔天清晨於北投溪找到他的屍體。那晚風雨交加,溪水湍急,胡逸淵在日軍圍捕下,中彈跌人溪裡,就這樣死了。」他沉重的回答,聲音中裡夾雜著無盡的哀傷與歉意,「我們真的沒想到他會去赴約……」 淚水無聲的湧出她的眼眸,惠嘉忽然間想起許多年前讀到洛夫以尾生守信抱樑柱而死為題材的詩時,她無法禁制的悲痛與淚水。 莊子「盜跖篇」裡寫著: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胡逸淵與川崎蘭相約在跨越北投溪的石造拱橋上見面,川崎蘭雖非自願,仍然失約了;胡逸淵則守信赴約,當他被日軍擊落水裡時,他在想什麼?當他最後一縷意識消失時,可在怨恨川崎蘭? 她不自禁的看向國良,從他糾結著無法磨滅的傷痛表情中,她心痛的領悟到,胡逸淵在死去前,的確是怨恨川崎蘭的。他是帶著對川崎蘭的誤解與恨意死去,這讓她格外難受。 「如果我們知道……」川崎峻的聲音破碎的迴響在廳中,神情顯得無比的自責與憂傷。「早知道會這樣,說什麼都會幫她趕去,如果我們知道……」 國良閉上眼,胸口的疼痛並沒有因為轉世重生而消失,依稀可以感覺到水流一寸寸淹沒他,充滿他口腔,漲滿他體內,奪去了他的呼吸能力,阻斷了他所有的生機。 然而最後一刻,他還是希望能見她一面,那個背叛他的女人! 他是那麼不願意相信,可悲的不想要相信。 來吧,我在千尋之下等你。儘管被子彈射穿的肩背火燒似的疼,儘管在湍急的溪水中身體沉重無比,他還是不死心的期望在生命消失的最後一刻能見到她。然而,她終究沒來,讓他帶著怨恨而去。 「姐姐她……當她聽到胡逸淵的死訊,她……」川崎峻哽咽著,幾乎沒辦法說下去。「她無法承受這個打擊,在悲痛的號哭之後,氣絕在父親的懷裡……早知道,天呀,早知道我不會……」 他自責的抱著自己的頭顱痛哭,當時的難受與哀戚緊緊縈繞著他的心。 國良在聽到川崎蘭的死訊時,倏地睜大眼,兩口深井般的眼瞳裡有著複雜的情緒,映照著惠嘉的淚容。 傷痛雖然還在,心裡由怨恨築起的冰牆卻開始融化。國良必須要承認,胡逸淵的死不能怪川崎蘭。如果不是思念太深,難耐相思之苦,他應該考量到體弱的川崎蘭不可能赴得了約。但他以為她或許會向川崎謙求助,川崎謙應該會念在往昔的情誼上,幫忙兩人見面。 豈料川崎蘭求助的對象並不是兄長,而是弟弟,這才陰錯陽差的造成這場悲劇。 但川崎蘭並沒有獨活,在聽到胡逸淵的死訊,悲痛的死去。 這樣的結果還不能化解他的怨恨嗎? 不,國良無力的搖了搖頭。或者,胡逸淵在最後一道意識裡,對川崎蘭並沒有恨意,他只是被愛傷得太深太重,沒辦法再相信罷了。更或者,他擔心一旦再次傾心相戀,換來的仍是悲劇性的結果,這樣的打擊他沒辦法承受。 「你……」惠嘉輕顫的聲音裡有著無言的懇求,卻如利刃般宰割向他脆弱的心房。 國良忽然間覺得自己沒辦法面對她。他一跳起身,身形如電光般飛奔出蘭花廳。惠嘉想喊住他,但終究只讓聲音梗在喉頭。 有些疼痛需要時間與柔情來撫平,而他們此刻的心情都太過糾結,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安慰另一方。 就讓他去吧。 這時候她只能這麼做了。 但一切只是暫時,她不會讓他逃避太久。 ??? 橘子瓣似的月兒高掛天空,惠嘉循著浮現在腦中的地圖,一步步的走向溫室。 那一點都不困難。 當她推開溫室的門,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進鼻端,熟悉的感覺充滿她的身心,混亂、迷離的思緒跟著澄清、具形,她知道自己來對了。 她像個驕傲的主人般,巡視每一盆花,為它們嬌妍的姿容讚歎不已。輕柔的愛撫葉片,湊到綻開的花朵前輕嗅著。 這些動作川崎蘭都做過,儘管屬於她的記憶在姚惠嘉的腦子裡只剩下支離破碎的模糊影像,但那份對植物、對生命、對愛情的熱烈、認真,早就過度到姚惠嘉的生命裡,成為她人格要素的一部分。 她,曾是川崎蘭,如今是姚惠嘉。她不排斥知道前世的事,甚至有點感激,若非如此還不能明白胡國良逃避她的原因呢。 一個人死得那麼痛苦,以為自己是被至愛出賣,難怪他會對愛情感到不信任了。寧願像只蜜蜂嗡嗡嗡的飛到東、飛到西,採完一叢又一叢,就是不肯定下來認真談一場戀愛。 不能怪他。只是身為他的意中人——惠嘉認為上天已經給過胡國良許多愛上別人的機會,是他自己不把握,這表示他心裡仍繫掛著前世的情意,既然這樣她就不能辜負他的癡心,要好好的給他照顧,以回報他癡戀兩世不悔的深情! 問題是,她該怎麼做才能敲醒他比混凝土還要頑固的腦袋? 拿電鑽鑽?找挖土機?或是乾脆用炸藥? 「這麼對他會不會太暴力了?」她俯低身,藉著室內明亮的燈光看清面前的蘭花盆栽上的標籤。 如意梅,台灣報歲蘭中矮品種。明明是蘭花,怎會叫如意梅?她在心裡嘀咕著,不得不承認今世的姚惠嘉是個園藝白癡。 「你有很美麗的名字喔。抱歉,沒把你名字的記憶帶到這世來。」她偏著頭想了一下,納悶前輩子的川崎蘭會知道所有的蘭花品種。「不過,我一定會找機會好好認識你喔。就像上輩子來不及好好愛他,這輩子我會盡全力來愛他。可如果到時候他還是沒辦法接受……」 她喟歎出聲,一想到他可能會抗拒到底,那無窮的煩惱幾乎要撕裂她的心房。 怎麼會那麼痛苦呢?是上輩子的心臟病沒好嗎?可從來沒聽父母提過她心臟有毛病呀,而且她的身體向來十分健壯。 「就算失戀會很痛苦……」她對如意梅吐苦水,「可是我不會後悔喔,我就是喜歡他。」 她輕若夜風的歎息,幽幽傳向情不自禁的走進溫室裡像要尋找什麼的國良。有短暫的片刻,他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確定那低語是來自幻聽還是真實存在。 但就在他以為那不過是來自往昔的語音殘留,惠嘉從另一端現身,四道眼光陡然相遇,帶起一陣驚濤駭浪般的震撼。 他們怔怔的瞧著彼此,惠嘉心跳如擂鼓,粉嫩的頰面漲得通紅,頭一個意念是,剛才的自言自語是否被他聽見了。接著則被未期而會的偶遇深深撼動靈魂,眸子因期待而更加透亮。 國良則有種熟悉的荒謬感,剎那間一凜的心動他再明白不過,那是胡逸淵初見川崎蘭時,情不自禁的被吸引;是胡國良頭一眼看到姚惠嘉時,被撩動的感覺。 在他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之前,遒勁結實的身影已經來到惠嘉面前,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任洶湧在體內的渴望淹沒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