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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安茉繪    


  待姬心草離開祠堂,姬水玥轉向姊姊,不滿道:「你對她太嚴苛了。」

  「玉不琢,不成器,以後要當女使的人,如果連我也應付不來,怎能擔當大事?」

  「以後?誰知道有沒有以後——」雖然祠堂裡只有姊妹倆,姬水玥還是住了口。這天大的秘密,除了上任女使,就只有她們姊妹知曉,她們立過重誓要保守秘密,即使四周沒有別人,她也不敢提。

  「如果她殺了他,就會有以後。」姬水襄的表情沒有一絲改變。

  姬水玥神色不忍,「我們一點也不告訴她,這樣好嗎?她是為了他回來,也是惦念著我們姬氏一族,才又轉生在這裡。她選擇封鎖前世的記憶,不是為了讓你派她去殺他——」

  「我們和他之間的仇恨不會改變,她選擇出生在姬家,就該知道可能有這種後果。」

  「至少,族史中沒有記載的部分,可以跟她提吧?讓她自己去推敲——」

  「當年王玉博堅持不記載事情起因,必有他的用意,以他對向琬女使的心意,總是為她設想吧?」

  王玉博,字元貞,是數百年前癡戀姬向琬的優秀術師,即使姬向琬表明自己終身不婚,他依舊癡心守候著她,她過世後,他跟著一病不起,死後魂魄放棄輪迴,心甘情願受代代女使驅使。

  姬水襄瞅著妹妹焦慮如護衛小雞的母雞,冷聲道:「若依你所說把事情告訴她,結果是為她好,或是害了她,你想清楚了嗎?」

  姬水玥啞口無言,「我只是怕她重蹈覆轍,她已經夠苦了。」

  「如果她重蹈覆轍,就表示他們終歸無緣,而對這一生的她來說,她不過是殺死了姬家的宿敵,她不會再有痛苦。」姬水襄又點了一束香,打斷還有話想說的妹妹,「別再談這件事,她當年現身時,就已決定她要怎麼做,我們這些局外人何必多事?」

  她拈香,注視著姬向琬的牌位,忽覺荒謬——供奉的神靈從來都不存在,對這塊木頭板子祈求,究竟能求到什麼庇佑?

  她永遠記得當年姬家守護神第一次現身的那一日。當時她還是女使候選者之一,為了能親眼目睹最景仰的女使而興奮萬分,怎料出現在眼前的不是想像中崇高聖潔的神靈,只是一個憂傷迷惘的魂魄。

  她才知道,向琬女使根本沒有修煉成神靈之體,她對世間的留戀太深,無法成神。

  她可以選擇悄悄去投胎轉世,根本不會有人察覺她不在了,但她選擇坦承當年發生的事,承認她的脆弱、她對族人的歉疚,以及對那人的思念。她願意承受任何責難,換取再見那人一面的機會。

  上任女使沒有為難她,成全了她的心願。

  而她繼承了這個秘密,撫養這轉世的孩子長大。她明白在親人與愛人、責任與情愛之間兩難煎熬是很痛苦,但自己多年來崇敬追隨的居然只是個幻象,她有好一陣子深感破滅與失望,不知何去何從,也無法諒解這個脆弱的靈魂。

  後來她接任女使,當她第一次主持月祭,當眾姊妹圍繞她身畔,齊聲吟誦流傳數千年的古老禱文時,在那虔敬莊嚴的音浪中,她突然領悟——所謂姬氏一族,是由許多人所組成,她們以共同的信仰與傳統緊密結合,一同生活至今,這份深入血脈又超乎血脈的聯繫,不是一個人能獨力撐起,也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傾圮。

  她定定注視著兩個牌位,躬身拜了三拜,將線香插入銅爐中。牌位供奉的從來都不是個人,而是姬氏一族最核心的信念。

  而信念之一,就是降妖伏魔,維護人間的安定。

  那女孩拿自己的心意來賭,賭自己在輪迴之後不會忘了他,她對此不予置評,她是姬家女使,就以女使的眼光看待這一切。

  要選擇身為姬家人的責任,或是身為女人的情愛?機會唯有一次,今晚就見分曉。

  第三章

  姬心草步出祠堂,握緊口袋裡的銀劍,心緒煩亂。

  她瞭解姬水襄的用意,是要她假裝答應和那男人上床,藉機以銀劍刺殺他。但吸血鬼最是敏銳機警,她懷著殺意,他必然會察覺,她可能得……假戲真做,才騙得過他。

  姬家的教育教導她,女人頂天立地,男人只是附屬品,世俗所重視的貞操,在她們眼中不值一哂,可要她和一個初次見面的男人上床,還是超出她能接受的範圍,她也不喜歡這種偷襲似的作法。

  她握緊短劍,像是人魚公主要去刺殺王於,以他的死亡換取自己的解脫。王子其實是無辜的,他不知道人魚公主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若非人魚公主不忍下手,他便會枉死在這誤會中。

  埃米爾呢?她又想起記載不清的族史,在遺失的片段中,會不會也存在了什麼誤會?

  她想得出神,路過一棵大樹時,冷不防樹後竄出一道嬌小身形,猛地往她身上撲來。

  她被撞得踉蹌,抬眸對上一張甜美嬌靨,微笑道:「心誼,這麼早就起床了?放假時你不是最愛賴床?」

  「我改了啊!以前我愛賴床,現在我可是大學生了,當然要有點長進囉!」姬心誼親熱地摟著她頸子,回頭對站在樹旁的大男孩努努嘴,「何況媽老是念我『人家秀和跟你一樣是大學生,就沒見他像你這麼貪睡』,我想不改也難啊!」

  姬秀和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姬心草。

  「那個被我弄壞的提包,媽幫我補好了,真對不起,那是大姨送給你的生日禮物,被我粗魯弄壞了。」姬心誼吐吐舌頭。

  姬心草一笑,「你學得會溫柔優雅,就不是姬心誼了。從小就見你橫衝直撞,除了睡覺,沒幾分鐘是安靜的。」

  「啊!你也笑我!你跟媽都把我看得這麼扁,哪天我真的當個淑女給你們看!」

  姬心誼笑著,見表姊神色頗為憔悴,壓低聲音問:「大姨派你去對付那個吸血鬼,是不是不太順利?」

  「還好。」她不願多談。

  「可惜我本事太差,幫不了你,不過,連很少稱讚人的大姨都說你很厲害,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姬心誼語氣中淨是熱切的崇拜。

  或許是高手實力越強,越懂得含蓄謙抑吧?表姊與大姨一樣冷言冷面,不愛說話,更不會誇耀自己,雖然有些族人認為表姊孤僻,她卻非常喜歡表姊這種內斂的氣質。

  「你還沒吃早餐吧?今天天氣好,我去把蒸好的包子拿來,我們就在這邊曬太陽吃早餐!」她興高采烈地說完,也沒等姬心草回答,轉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姬心草望著她跑遠,唇畔始終掛著一抹愛憐的淡笑,轉向姬秀和,「找我有事?」

  「聽說女使派你去對付他了,現在放寒假,我都會去南宮老師那裡,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忙。」姬秀和搔著髮鬢,靦腆笑道:「我在老師那裡待久了,對他多少有點認識,雖然我動作慢,但不會扯你後腿的。」

  「我一個人就能應付了。」在姬家,唯有女孩才會按族譜排行,如養母與姨母是「水」字輩,她與表妹則是「心」字輩,姬秀和雖與她同輩,只因身為男孩,取名也就不按族譜。

  也因為他是男孩,即使擁有出色的天分,也不會被授以術師的教育,因而他拜了南宮璟為師,習藝至今,算得上族內數一數二的好手。她明白表弟是擔心她,但這是考驗她能否成為女使的關鍵任務,她不能要旁人協助,尤其是男人。

  「但他不是單打獨鬥能勝得了的對手啊!」連女使都傷在他手下,心草表姊單獨對付那人,太危險了!

  「你懷疑我能力不足?」

  姬秀和語塞,「不,我只是擔心——」

  「不必擔心,我已經有對付他的方法。」她嗓音冷冷淡淡,沒有自滿也沒有畏懼,「明天這個時候,這樁恩怨就會徹底結束。」

  ☆ ☆ ☆ ☆ ☆ ☆ ☆ ☆ ☆ ☆ ☆ ☆ ☆ ☆

  距離約定的十二點還有五分鐘,姬心單抵達濃松道。

  巷道靜悄悄的,她踏上石板路,足音輕巧,筆直朝那鮮艷的十字架走去。

  她才走了幾步,寂靜的空氣突然有了改變。氣流的流動加快,石板下湧出泉水似的暖息,向上升騰。

  她仰首,夜空中佈滿金色璀璨金芒,飄飛紛墜。

  濃松道依地脈流向建造,地基埋有貝悔石,形成穩定純淨的能量。許多異界生物喜歡住在地脈附近,生物死後的魂魄也會回歸至此,在地脈中重新分解、結合,再孕育出新的生命。此刻漫天飛舞的淡金色飛絮,就是受地脈吸引而聚集的魂魄,落葉歸根重回大地的懷抱。

  她半闔上眼,感受淡暖的金芒穿透她身體,墜落地下。

  萬物皆有靈,人、動物、植物皆然,窮人即使一無所有,至少還有自己的靈魂;富人積累再多,也買不起另一個魂魄。壽命只有幾年的小鼠,活了千百年的神木,作惡多端的惡徒,奉公守法的良民,當走到生命的盡頭,一律平等。生命的本質原無差異,是人定下界限,分了高低,於是期望善有善報,惡有惡果,以為生時的委屈,死後便能得到補償,殊不知死後同歸一爐,生生化化,我身中有你,你身中有他,愛恨情仇,糾結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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