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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岳靖    


  她匆匆忙忙下床,找出那條繡了男孩名字的方巾,交給他。

  「我給你看過前禈的畫像,這是他要離島時,我來不及送給他的,你幫我寄給他好嗎?我想知道他在島外過得好不好……」多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事,只是當他收下方巾,並保證方巾一定會在「前禈」手上,她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這事過後的連續幾天,他沒再來找她。從早上到晚上,他都沒有出現在她家。午休時,她去了綠草谷地,見不到他躺在草地上看書的身影,幽谷靜靜,蝴蝶還在飛舞。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她獨自吃完晚餐,早早就寢,一碰著枕頭,她的眼淚竟嘩嘩地流個不停。她床邊桌上的浮雕小瓷罐,裡面裝著米粒,是用來喂鳥兒的。他知道她房間的老虎窗外,常有鳥兒飛聚,某天從主宅帶了這瓷罐來……

  清早,他坐在窗台喂鳥兒,讓啁啾的鳥鳴,喚她起床。

  「多聞、多聞──」

  祭前禈將浮雕小瓷罐放回床邊桌,熄掉夜燈。朝陽從窗邊爬上她的床鋪,貼映著她的被單,她熟睡的小臉一半埋在枕頭裡。她一向不貪眠的──往常,只要他喂完鳥兒,她一定會醒來,笑著跟他道早安。

  一個星期不見,祭前禈不知她早起的習慣是不是變了。「多聞──」他坐上床緣,伸手撫開她頰畔的長髮,低聲地叫著她的名。「多聞,起床了。」

  多聞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碰到他,才睜開眼睛。

  「昨夜太晚睡嗎?」他想收回停留在她頰上的手。

  她突然拉住他,坐起身,嗓音虛弱卻明顯急切地說:「你去哪兒了?」

  他被她緊握的大掌,幾乎貼在她胸口,彷彿她怕失去他。祭前禈盯著她水亮的美眸,心頭湧起一股熱潮。

  「妳有事找我嗎?」他低啞地問。

  「你好幾天沒來……」她低垂眼眸,沒再往下說,柔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放。

  「我去野營了──」

  「你下次野營,可不可以讓我加入?」多聞想也沒想就插了這句話。

  祭前禈竟然點了頭,說:「我在妳父親的吊腳樓工作室書架上,拿了幾本舊工程數據地圖,按圖找到島上最早的一座花園,那裡有一個溫泉池,水很清澈,以後妳去那兒練習游泳,就不怕著涼。」

  原來他那麼多天沒來,全是為了她。多聞眨眨眼,對他笑了。「今天、明天不用上學,我可不可以現在去?」

  「嗯。」他也對她露出笑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她好想擁抱他,可她沒這麼做,小手輕柔鬆開他的掌,她下床,陣陣芳香隨風從窗邊飄來。

  「那是什麼?」她看到窗台上多了一盆綠色植物。

  「野生蒔蘿。那座花園里長了一整片,我挖一點回來種,妳喜歡嗎?」祭前禈問她。

  多聞回頭看他,小臉閃著光澤。「我盥洗完,我們就出發好嗎?」

  祭前禈挑眉。「我得先回主宅一趟。」他出門七天,且沒讓護衛羅憫跟,母親一定會擔心。「妳和我一起回去,我準備一些東西,我們下午再出發,好嗎?」

  「嗯!」多聞開心地頷首,轉身往浴室走去。

  祭前禈帶著多聞回到主宅,還沒進門,先遇上主宅總管。總管主動幫他卸除肩上的大背包。

  「告訴我母親,我回來了,等會兒過去看她。」彷彿知道總管要說什麼,祭前禈搶快,以高原語言對總管道。然後一手提著多聞的小袋子,牽著她走進門廳,他沒有理會任何人的招呼,快步地通過中堂大廳,登弧形梯上樓。

  「你剛剛跟樓下的先生說什麼?」繞過長廊彎道時,多聞開口問他。

  祭前禈停住腳步,回答她。「我七天沒回來,我請總管先告訴我母親,我等會兒過去看她。」

  多聞點點頭。「你應該先去看你母親的,她一定很擔心你。」

  祭前禈將小袋子還給她,指著左側迴廊。「過了廊廳,第三道門是我的房間,妳進去裡面等我。」他把房間鑰匙交給她。

  多聞接過手,對他微笑,說:「等我學會游泳,你也教我高原的語言好嗎?」

  祭前禈深深凝視她半晌,微微點頭,轉身走向另一邊迴廊。多聞看著他的背影,纖指摸著手裡的鑰匙。他的鑰匙圈很特別,是一條龍項鏈,有兩顆紅亮的寶石,寶石綻放的光芒映入她眼簾,她手心交迭,愛惜似的握在胸口,走到他說的房門前,準備開門。

  「姊姊……」一個嬌嫩的聲音傳來。

  多聞循聲轉頭。長廊底的轉角,有一張甜美的小臉探出來,接著,小小的身子慢慢移出牆角。

  「姊姊,妳是誰?為什麼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六歲的祭家麼小姐──祆兒,眨巴好奇的雙眸,走到多聞身前。

  多聞抽回剛插進門鎖的鑰匙,垂眸盯著小女孩。

  「我是祆兒喔!這是前禈哥哥的房間,他不在裡面,我看到他去媽咪那裡了──」小手拍拍門板,又指指長廊另一端,她好心地解釋給漂亮姊姊知道。

  多聞看著小女孩的臉蛋。她五官明亮,像精緻的搪瓷娃娃,微鬈的髮質跟某人一樣……

  「妳剛剛說……這是誰的房間?」多聞的嗓音輕之又輕,飄飄忽忽地。

  祭祆兒偏著頭顱,更進一步說明。「這一間是前禈哥哥的,隔壁是始禧哥哥的,再隔壁是冠禮哥哥的──」拉著裙襬,小身影在三間房室門前走來走去。「姊姊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嗎?」她回到多聞面前,扯扯多聞的衣袖。

  多聞一震,手提袋掉落地板。祭祆兒蹲下身,翻著從袋子掉出來的素描簿。

  「欸──好多前禈哥哥喔!」祭祆兒發現寶般驚呼著。「還有一張元祠小堂哥耶……」

  「祆兒──」

  「媽咪!」小女孩撿起素描簿跑開。「媽咪──妳看──那個姊姊畫好多前禈哥哥!」

  多聞沉沉地呼吸,身子微微顫抖,她知道有一抹陰影正快速朝她而來。她已經想不起時間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畫那個「前禈」,而是畫出一張又一張的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他突然不來陪她吃飯,揪中她某根脆弱神經,讓她每晚坐在畫圖桌前掉淚畫著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不,應該更久,更久沒錯──否則,怎會有那麼多張他的畫像在她素描簿裡。

  「多聞……」祭前禈來到她身邊,低喚她。「多聞──」他伸出手,但沒碰到她。

  多聞緩緩轉身,面無表情地對著他。「我想回家。」她的聲音還是輕輕柔柔,但他感覺她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祭前禈看著她許久,握了握拳,說:「我送妳。」

  多聞沒再看他,機械似的往前走。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廊廳窗邊看她的素描簿,他牽著她冰冷的手,走另一邊廊道。她沒拿回自己的素描簿,也沒撿掉在他房門口的袋子。

  回家的一路上,他走了快捷方式,路途卻很像更遙遠。沒有交談的車廂氣氛僵凝,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斜濺在車窗,她木然地靠著門,孤影映在玻璃上。

  車子到達圓形廣場時,雨勢大得出奇,祭前禈回身拿傘。多聞猛然打開車門,逕自下車,跑向木屋。

  「多聞!」他大叫,跟著下車,衝過雨幕,進入多家。

  她把自己關進房裡。他上樓敲她的房門,她從不鎖房門的,現在卻鎖得牢緊。

  「多聞,開門!」祭前禈渾身濕透了。

  「你走吧!」多聞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長髮滴著水。

  「妳聽我說……」

  他的嗓音穿透門板。多聞搖頭,握拳的雙手始終沒鬆開過,臉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了。「你為什麼要騙我?你覺得我很蠢嗎……當著你的面,前禈長前禈短……」

  他聽到她虛弱的聲音,抑下心頭的揪痛,貼著門說:「我並沒有另編姓名騙妳;妳從來不問我的名字,為什麼?」

  多聞一凜,臉埋進膝頭。是啊,騙她的是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她要對他生氣。她不問他的名字,是怕自己喜歡上他,她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名字了……

  「我就是前禈!」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門後傳來這麼一句嘶吼,震撼了她的心。

  她像被燙著般瑟縮了下,柔荑壓住耳朵,低喊:「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清楚感受到她的不平靜,頹然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多聞醒來,看見一條串著鑰匙的項鏈掉在房門旁。那是他的房門鑰匙和龍項鏈,昨天,她一直握在手裡,忘了還他。她等了幾天,希望他來取回。她問自己,只是希望他來取鑰匙而已嗎……

  可他終究沒出現。

  幾天後,她生了病,去蘇林奶奶那兒就醫,聽到人家說,前禈少爺到島外唸書去了。

  她回家時,坐在房裡的窗台,蒔蘿香味縈繞在風中。她望著夕陽,一手拿著小瓷罐,一手將米粒撒給屋頂的鳥兒,說:「吃吧,吃吧,吃飽點兒。以後不會再有人餵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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