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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黎妙瑜 偶爾,當霜哲偉開口說話、發表感觸時,金薇亞總是鬆了一口氣,雖然她急於想附和,或參予討論,但是霜何偉的話題,卻讓她插不上嘴。霜哲偉要不就是分析計算機科技的展望與前途,要不就是批評時政,或議論社會的種種矛盾現象,碰巧這些都不是金薇亞精通的談天資料。雖然如此,金薇亞還是努力說些話,讓自己著起來像個有見識的新女性,即使她所能做的,只是把霜哲偉的意見,重新用自己的話陳述一遍,因此她不知不覺裡,老是重複著相同一句開場白:「哦!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 「薇亞,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我希望你有空的時候,要多看點書,最好能養成閱讀的習慣……」最後霜哲偉語重心長地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凡事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金薇亞不由自主地回答。 霜哲偉終於把車停泊下來,他領著金薇亞穿過擁擠的市集,走進一條彎曲狹長的窄巷裡,那窄巷兩旁,儘是簡陋陳舊的屋舍,窄巷中還有窄巷,屋舍同樣是釘釘補補、拼拼湊湊的。金薇亞著見有一戶人家門前,破籐椅上坐著目光呆滯的老人,老人穿著泛黃的汗衫,和洗薄了的寬鬆睡褲,臉上的皺紋像是用刀刻劃上去的,歲月的風霜在他的沉思中靜止著,宇宙的光陰和他的視野一起遺失了:金薇亞以為老人是睡著的,但走近了著,才發覺,那厚重的眼袋中,裡藏著一雙醒著的眼睛。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是你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地方吧?」 「這裡就是眷村,聽過吧?看見這些人沒有,他們是一堆爛肉,活著只是在等死罷了!我在這裡住過,太瞭解這些人了……」 霜哲偉冷漠調侃的語氣,讓金薇亞打從腳底冒起一陣不自在,她倉惶地把眼睛轉開,怕那老人其實是聽得兒的,雖然她不瞭解眷村,但是霜哲偉的話,在她聽起來是那麼樣的惡毒!她不能瞭解:為什麼霜哲偉要如此無情地批評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為什麼有這麼多憤世嫉俗的情緒? 就金薇亞所知,社會上大部分的人都在致力於包裝自己,塑造自己的形象,對於自己的過去出身,總要把那不好的部分忽略掉或極力隱瞞,若是不小心被人發現了真相,也要裝出滿腹委屈的樣子,想辦法說個謊掩飾過去。至於那發覺真相的人,也會將心比心,懂得體貼別人的苦衷,凡事點到為止,不必深究,大家心照不宣,所謂「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不是社會上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嗎?為什麼霜哲偉孤傲的眼裡,彷彿沒有這個遊戲規則的存在,她揪了霜哲偉一眼,只見霜哲偉一臉冷漠,完全沒有感受到金薇亞的擔憂。 「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不是說來看秋天的蘆葦嗎?」金薇亞試圖轉移話題。 「沒什麼:只是剛好經過這裡,順便帶你來參觀一下,讓你見識見識人間的活墓園……」霜哲偉忽然笑著說。 金薇亞聽見霜哲偉講話那麼詭異辛辣,心底忽然有股莫名的畏懼。 幸好不久之後,他們離開了眷村,霜哲偉的話題才開始多了起來。當他們來到郊區,著見山溝旁的蘆葦花飄白的時候,霜哲偉一反平常的深沉,忽然變得像個小男孩一般,眼裡閃動著稚氣的光彩,臉上浮現難得一見的開朗笑容,他對金薇亞訴說童年孤苦的歲月,回憶曾經獨自騎著卻踏車,來到山溝前看煎葦花的故事。說著說著,他淘氣地跳下山溝,採了一把野生的蘆葦花,送給金薇亞,金薇亞感動地握著那把蘆葦花,陪霜哲偉站在溝堤上,眺望白雲遠方。 「薇亞,你對末來有什麼規劃?」 「我?我想的不多,也許先找個穩定的工作再說吧:你呢?你有什麼夢想:「 「過兩年,我打算出國丟念博士,目前的工作也許只是過渡期……」霜哲偉講起他的夢想時,臉上浮現堅毅執著的神情。金薇亞覺得霜哲偉的話,不是說給她聽的,他只是在對蘆葦花說話。 「我曾經有過一個夢想,想去日本學服裝設計……」金薇亞說這話,只是想湊趣,她的聲調既不執著,也沒有任何自信。 「服裝設計?你是說學做衣服?又不是做和服,為什麼要去日本學?國內不是有很多縫紉教室……」霜哲偉一臉納悶。 對於霜哲偉的疑惑,金薇亞無言以對,她只覺得怔忡不安與難堪,是啊!她很少意會到自己的夢想是多麼渺小,她一向只想到眼前的事情---想著愛情,想著生活,想著如何變成衣著光鮮、意氣風發的美麗女強人。她從媒體信息的大海中,努力拼湊出自己所要認同的價值觀,構築自己的生活形象,但有時候她不得不感到挫折,不得不羞愧,因為她發覺自己身上有著和美麗女強人格格不入的劣根性---她喜歡烹飪、喜歡縫紉、喜歡打毛衣。更可恥的是,雖然她鄙視傳統女性的附庸角色,認同現代女性應該從男人的奴役夢裡覺醒,追求平權與獨立自主,但是潛意識裡,她對愛情婚姻的渴望程度,依舊強烈…… 金薇亞的迷憫與難堪,並沒有獲得霜哲偉的體諒,反而讓他感到百思不解,他向來對任何問題,都抱有追根究柢的好學精神,因此,從嘉義回到台中之後,事隔多天,他仍然鍥而不捨地追問金薇亞: 「你真的打算去日本學服裝設計?」 「只是隨便說說,聊天的話題嘛!」 「如果你有心唸書,我建議你不如在國內隨便考個大學唸唸……」 「我知道!」 對於霜哲偉的建議,金薇亞只好採取敷衍的態度,勉強應付,誰說她不想念大學,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這是自然的定律,但是問題就在於:現實狀況絕不是像霜哲偉所講的那樣,「隨便」就能考個大學來唸唸!連續三年沒考上大學,這個殘酷的事情,對金薇亞而言,曾經足一場什麼樣的傷痛,也許霜哲偉永遠無法理解吧? 一整個冬天,金薇亞嘗試要走入霜哲偉那屬於菁英份子,知識與理性交織的世界裡,但愈走下去,她就愈覺得今年的冬天會很冷。每當他們走在大街上,霜哲偉總是獨自走在前面,有時金薇亞快步跟上來,想和霜哲偉並肩同行,但不知不覺裡,金薇亞卻又遠遠落後…… 總之,像霜哲偉這樣的男人,似乎連走路都非常專注,因此金薇亞只要稍一分神,就失落了和他並肩同行的機會,久而久之,他們只好維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一前一後的走路態度,在彼此之間形成了慣性定律 十二月底,霜哲偉生日那天,金薇亞親手編織了一條茶色圍巾,藏在牛皮紙袋裡,趁著霜哲偉正在操作電腦時,悄悄遞給了他。霜哲偉打開袋口看見那條圍巾,他似乎有點驚訝,但是目光很快又冷靜下來,重新回到計算機屏幕上,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晚上到我家,我們一起吃火鍋。」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去超市買火鍋料,一起回到霜哲偉住的公寓裡。火鍋的熱氣驅走了不少寒冷,霜哲偉在餐桌前,談了很多個人的身世,原來在高中時代,他就已經父母雙亡,全由年長十歲左右的哥哥和姊姊照顧他。霜哲偉的哥哥是大學教授,姊姊是高中數學老師,面對自己的坎坷身世,高中時代的霜哲偉,曾經有一段時期意志非常消沉,就是那個時候,他常常放下書本,獨自騎著腳踏車去看山溝的蘆葦花。有一回,被他嚴厲的姊姊發現,姊姊冷冷瞪著他說:「霜哲偉,你要是沒考上國立大學,就去念軍校,別想我會浪費錢讓你去念私立大學,想混吃等死,你還沒那個命!」 霜哲偉非常感激姊姊當年對他的當頭棒喝,一語驚醒夢中人,要不是姊姊的嚴厲激將,他不敢想像自己要如何度過那段動盪不安的危險成長期,說不定今天的他,就會和別人一樣隨波逐流,浪費生命呢! 如今,姊姊結了婚,和姊夫住在台北,哥哥雖然在台中買了這棟公寓,但是為了做研究方便,經常住在學校的宿舍裡,並不是每天回來。當然,他住在哥哥的房子裡,也不是全然沒貢獻,霜哲偉指著廚房裡那座超大容量的冰霜,得意地告訴金薇亞:「這冰箱是我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