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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采薇    


  習慣成自然,她並沒有把穆尚理昨夜的缺席解讀為惡意放鳥。

  侍者剛好送上餐點,夏盈玥切開盤中的火腿蛋,叉起來放入口中咀嚼,充分享受食物的香氣與滋味。

  「昨夜玩得很愉快嗎?」

  雖是明知故問,但穆尚理在爾虞我詐的法律圈淘洗得很徹底,老辣深沉到了極處,臉上表情完全瞧不出異樣。

  看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絕對沒有人會懷疑他才是損失兩千法郎的苦主,安排楊爾傑出現在酒吧的黑手。

  夏盈玥輕笑出聲,酒吧發生的小插曲是旅程中最精彩的一幕。回台灣後,她一定要說給小苑和歡歡聽。

  「很好玩,免費喝了很多杯酒。」

  免費嗎?穆尚理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

  本以為她既是老狐狸的女兒,酒量應該很差,只要聞到酒味,整張臉就紅得像煮熟的蝦子,所以他才想出這招毒計。

  一旦灌醉她後,只要看楊爾傑的刑案注記資料——也能是所謂的前科,就不難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楊爾傑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在電梯裡被女朋友拋棄,受創甚巨,形成攻擊性人格,從此成為電梯之狼。

  他多次性侵害婦女得逞,擔任辯護人的就是穆尚理。

  承審女法官年紀尚輕,社會歷練不足,穆尚理充分利用這點,辯稱由於被害婦女要求犯人使用保險套,並沒有達到不能抗拒的地步,不符合強姦罪的構成要件,最多只觸犯強制罪。

  別小看這個理由,強制罪的最高法定刑才三年,強姦罪最低法定刑就要五年,最重可以判到無期徒刑,兩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服刑出獄後,就算穆尚理要楊爾傑殺人放火,他也會眉頭皺也不皺地照辦,更何況只是叫他重操舊業。

  夏盈玥又比又劃,說個不停,表情手勢精彩如專業說書,把昨晚楊爾傑醉得不省人事的醜態二字不漏地告訴穆尚理。

  「可借你不在現場。他在眾自睽睽下狂跳大腿舞的模樣,鐵定讓你笑到翻倒,明明醉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他還堅持沒醉沒醉!」

  所托非人!

  楊爾傑那個大色胚,在台灣伶俐得很,來法國卻變得呆頭笨腦,陰溝裡翻船,栽在一個毛丫頭手上。

  穆尚理替自己的二千法郎感到不值。

  夏盈玥燦爛的笑顏再次讓他重溫失敗的苦澀,香噴噴的火腿煎蛋吃在嘴裡,一點滋味也沒有。他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明知夏盈玥只是誤打誤撞壞了他的好事,但他不爽的時候,別人就不准開心。

  「作弄人不是好寶寶該有的行為。」他口氣中沒有一絲溫度。

  戳弄別人的痛處是一門藝術,多少人想學也學不會,穆尚理卻是天生好手,抓住對方弱點就緊咬不放。

  「我早就不是小朋友了!」

  她真是愈活愈小,上次在畫展會場,至少還是「小朋友」,幾個月過去了,她卻變成「好寶寶」。

  「以刑法十八歲、民法二十歲的標準來看,你都已經成年。但你真的能脫離父母的控制,自己作決定嗎?」

  穆尚理看得出來夏盈玥對父母滴水不漏的控制頗有微詞,不反抗不代表她喜歡當「高齡」二十歲的小孩。

  笑容凍結在唇角,愁悵爬上夏盈玥的眉梢。

  她從小要什麼有什麼,吃的穿的用的,全部都是最好的。

  代價是要乖乖的,不能有太多意見、不能去父母不放心的地方玩、不可以太早交男朋友、不能不做父母要她做的那種孩子。

  二十年了,除了額頭上「模範女兒」的正字標記外,在這段不算短的歲月中,她似乎不曾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

  夏盈玥心裡愈來愈冰涼,鼻子酸酸的,難過得快哭了。

  穆尚理講的話一句比一句更狠,「所長規定不能穿比基尼,你就只能穿連身泳裝,你敢說自己不是綁在媽媽圍裙上的小寶寶嗎?」

  她媽媽從不下廚,好像也沒穿過圍裙耶!

  思前想後,在心中琢磨良久,夏盈玥似乎想通了一個關鍵點,眉字間的愁悒不復存在,眼眸因微笑而發亮。

  「NO,你錯了!」

  她是吞了豹子膽還是老虎心?竟敢否定他的見解?

  穆尚理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她憑什麼說他錯了?她仗了誰的勢頭,三番四次挑戰他的權威?

  「我對自己的身材沒有信心,不敢在很多人面前露出淤積油脂的鬆垮肥肉,並不是因為爹地的禁令才不穿比基尼。」

  如果有他那種古褐色的膚色和結實的肌肉,在不違背善良風俗的前提下,叫她光著身體逛大街都成。

  「但是,我在心靈上不怕裸露。爹他媽咪只能控制我的行動,但不能約束我的思考,這才是真正的自由。」

  夏盈玥笑吟吟地說出獨門見解。

  穆尚理活了這麼大把歲數,第一次聽見心靈裸露的說法。

  這話什麼意思?」

  夏盈玥先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得清潔溜溜,就在穆尚理等得不耐煩、快要發關的前一秒鐘才問道:

  「你不喜歡欠人情,對不對?」

  「沒錯。」

  這又不可恥,甚至被現代社會視為美德,穆尚理大方承認。

  夏盈玥接著又問:「一旦欠了人情,不知道債主什麼時候會來催討,那種心理上的負擔和不確定感讓你很不舒服吧?」

  「那又如何?」

  事實如此,似乎也沒有否認的必要。

  「你和我相反,行動自由,但心靈不自由。」

  夏盈玥很同情地說道:「朋友本來就是互相扶持,人情更是如此。你幫我、我幫你,感情本來就是欠來欠去,我允許你隨時來找我討情,把一顆心包裹得密不通風,它會窒息的。」

  穆尚理完全不能接受,冷笑道:「你哪聽來這種謬論?」

  夏盈玥再一次挑戰對座偉岸男子的權威:

  「哀莫大於心死,無法付出感情比不能自由行動更可悲。」

  眉間煞氣凝聚,心中一把怒火燒到頂點,熊熊烈焰將穆尚理對夏盈玥殘存的一點好感燃成灰燼。

  深藏心底的仇恨,因為她無心的一席話,猛地裡又翻了上來。

  她沒有資格限他談論感情!

  曾經,他也有一個美滿的家。

  一家五口,平凡而幸福。

  他以為父母的愛會一輩子守護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親情一點也不昂貴,怎麼也沒料到,竟然天倫夢碎!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莊富強背了三條人命,他只盼能夠割了姓莊的腦袋去爸媽大姐墳上祭拜,安慰亡者在天之靈;但在夏振剛的阻撓下,這個心願成為永遠無法完成的癡心妄想。

  莊富強比大多數人都正常,絕對沒有精神耗弱,穆尚理永遠忘不了他殺人後的邪佞狂笑,只有冷殘的兇手才會發出那種笑聲!

  夏振剛故意捏造鑒定報告也好,真心相信被告無辜也好,總之他讓穆家三條人命沉冤難雪,就別怪他下手無情!

  他們姐弟力量薄弱,不採用非常手段,想都別想扳倒在法律圈擁有呼風喚雨能力的夏振剛夫婦。

  想撂倒夏振剛,遠觀事務所是最方便下手的地方。但它是東亞首屈一指的頂尖事務所,經驗豐富的律師尚且不得其門而入,剛出道的菜鳥律師根本沒機會一窺堂奧。

  有辦法想到沒辦法,最後穆崇真只好下嫁大她三十多歲的老教授,夏振剛素來尊敬這位恩師,靠著丈夫引薦,她順利進入遠觀事務所;借由姐姐的裙帶關係,穆尚理也滲透進敵人巢穴。

  總有一天,法律界再沒有他們夫婦立足的地方!

  前一秒好端端的有說有笑,下一秒卻說變臉就變臉,除了左下脅的彈疤,時好時壞的脾氣也是莊富強留給他的紀念。

  他在生氣,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夏盈玥隱隱覺得他的怒氣並非針對自己,看他自光中翻騰著怒氣與悲痛,顯然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

  剛才他們只是喝咖啡聊是非,純粹殺時間的交誼活動呀!怎麼會引發如此複雜的情緒反應?到底是哪裡出岔子了?

  夏盈玥放下餐巾,一顆心越跳越快,「小穆律師,我不太會講話,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請你不要介意。」

  穆尚理怒氣難消,惡狠狠地瞪著她。

  夏盈玥看他如此凶狠地看著自己,不由得極為害怕,她沒遇過像他這種反覆難測的人。

  穆尚理將刀叉往餐盤中央一扔,拿了賬單自去結賬。

  夏盈玥抓了包包跟在他身後,心中生出一個又一個的疑團。

  她不明白,到底哪裡惹毛他了?

  難道他真的跟她犯沖?

  坐在黑著一張臉的穆尚理旁邊位置上,夏盈玥小手緊張得拗來拗去,不知道該放哪裡才好。

  他明明有嘴,怎麼像悶嘴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把話挑明了說嘛!到底她是哪裡大大得罪他了?看到對方臭不可聞的尊容,夏盈玥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

  穆尚理手一揮,空中小姐立刻趨前問道:  「穆先生,有需要我服務的地方嗎?請儘管吩咐。」

  穆尚理哼聲道:「還有沒有其他的空位?商務艙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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