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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言妍 莫神父用睿智的藍眼睛看他半晌說: 「以前教會派我任務,我最喜歡到島嶼。因為四面八方沒有障礙,風雲海氣流動,萬物都吹來容納,生命力特別旺盛,內外異同融合,是必須的生存法則和自然現象,沒有人可以違反。所以,達爾文的研究大部份都在島嶼,因為物種的變化最繁複美麗,最能看到上帝奇妙的傑作……」 「我以為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教會的禁書呢!」雨洋說。 「你不是想預知未來嗎?我只是偷看上帝的小秘密而已!」莫神父笑著說:「新生呀,孩子,以上帝賜與的愛,去尋找新生!」 無論如何,每次和莫神父一談,雨洋的心情就會開朗許多。 ☆ ☆ ☆ ☆ ☆ ☆ ☆ ☆ ☆ ☆ ☆ ☆ ☆ ☆ 在吃過晚餐,替大禮堂漆了一面牆之後,他回到自己的小斗室。 九點鐘,雨稍停歇,高三晚自習結束的建璋,把腳踏車靠在椰子樹幹,匆匆跑進門說:「范大哥,你不能再留下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雨洋問。 「我也說不清楚,看我姊姊的信就曉得了!」建璋遞上一張封口的紙。 晴鈴似也寫得匆促,僅說她父親已查出他的底細及政治問題,還到台北邱家去質問,情況不太好,怕會給他和莫神父帶來很多麻煩。有幾段寫著: 你回台北或礦場都好,避避風頭,等我能脫身了,就立刻去找你…… 還有,為我寫詩吧!刊在XX報上,我都看得到,就當做寄給我的信,表示你還在…… 對了!近日「獄」中請弟弟買來甘地的傳記,才發現他一生坐過十二次牢,最後一次是高齡七十五歲,才達成印度獨立的目標。 若到七十五歲白髮蒼蒼的時候才能自由,不知道你還會等我嗎? 我相信你會的,即使到下輩子你仍會等,因為我是你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靈…… 雨洋尚未讀完,建璋已騎腳踏車要離開。 「我還沒有給你姊姊寫回信呢!」雨洋喊著。 「姊姊說不必了,他們會查我書包的,後會有期了!」建璋半回頭說。 反覆將信再念幾遍,心如鉛般沉重。怎麼能走?怎麼能再離晴鈴更遠呢?難道帶她回家是錯誤的決定?他個人是不怕陳家的脅迫,但豈能連累邱院長和莫神父呢?太多太多的問題,幾乎使他急白了頭髮,像困在牢籠的獸,進退兩難! 信上的晴鈴是語做輕快的,彷彿正露出淺淺笑窩在眼前,推著他、催促他快動身;雖是愛嬌小女兒,重要時刻,堅強果決的向來是她。 雨又無聲落下,寒意侵窗而入,機械式地,他收拾那不多的私人衣物。當拿起晴鈴近日的信,又忍不住細讀,痛苦得差點叫出來…… 視線再落到桌上的筆記本和派克鋼筆,她要他寫詩,表示他的存在……或者,無所不在,可借由文字走到她面前,能夠天天清晨和初醒的她打招呼嗎? 他當然會等她,但也不能讓她忘了他在等…… 莫神父怎麼說的?島嶼風雲海氣流動,內外異同融合,是不可違反的自然……那不就是晴鈴嗎?如蝴蝶般翩翩飛舞著,隨著新店溪引來的塯公圳,又順著塯公圳注入的基隆河;由都市飛到山丘,灑落最真最純的本性,似沙金、如星芒,那不僅僅是詩,更是亙古的故事,是生命豐盛的美好…… 他像被狠勁推了一下,連椅子也來不及坐,人趴在桌上就用鋼筆在紙頁寫了「情靈」兩個大字,然後,沙沙聲音持續不斷,字如噴射出去般,填滿了一行又一行,彷彿有人在後面追趕,書寫的手無法停止: 公元一九六七年?台北?初夏。 塯公圳旁一輛貨車駛過,輾得碎石軋軋,只一短瞬間,又回復寧靜。 這正是午飯剛用完的時候,亮晃晃的日頭下人煙稀少,大家都躲在屋內打盹。若哪個不午睡的小孩偷溜出來,在馬路上跑來跑去,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對了,蟬!晴鈴說,去年夏天他們初識的那一天,蟬鳴直喧鬧耳……他還沒寫過小說,但要為她而破例了! 寫下他們在島嶼的故事,不只是詩,而是比詩還長久的連載,讓她天天翻開報紙就能看見,一直寫一直寫,寫到她又重回他的身邊為止。 ☆ ☆ ☆ ☆ ☆ ☆ ☆ ☆ ☆ ☆ ☆ ☆ ☆ ☆ 晴鈴自製了一份月曆,民國五十九年,公元一九七○年,每個月份都抄上雨洋的詩句。淒冷沒有陽光的一月給了「輓歌小姐」: 這是妳的選擇,白雨 如珠,荒木上垂絡五彩環線 織補著前盟舊約,足履不停的 隔斷塵世,紅衣新婦 嫁成了一縷靜靜的幽魂 這是我的選擇呀……白雨如珠,森森似銀竹,喔,是取自李白詩的典故。 過去一年來,雨洋的《零雨集》被她背得滾瓜爛熟,加上被家人軟禁期間,要弟弟收集市面上的古詩和新詩,想更瞭解詩人的心,結果自己也能吟那麼幾句了。 若哪一天能面對面和雨洋吟詩作對,該有多美妙呀! 還有報紙上連載的《情靈》,筆名「影子」的作者,擺明著就是雨洋,到今天已寫二十集了,正說著他爬榕樹去為弘睿取風箏,見著穿淺藍洋裝和珍珠色高跟鞋、盛妝去赴宴的她,那才是他們第三次碰面呢!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了,連她穿的衣服顏色樣式都記得清清楚楚。 晴鈴甜蜜地笑出來。這樣分離又由報紙上偷偷相會的方式,別有一番滋味,恐怕少有人能經歷到吧。 天色全黑,小窗映著屋內的影影綽綽,冷寒浸漫,她拿起鐵鉗挑挑取暖的小爐子,讓火更紅旺;看到如拳頭大小的煤塊,想到雨洋,他可好嗎? 外面有滴水聲傳來,她走到長廊,見見傭人阿英正在昏暗的燈下擰拖把。這是陳家由日據時代傳下的習慣,早晚各拖一次地,必一塵不染。 「阿英,汪醫師走了沒有?」晴鈴問。 「沒有耶,他還在和老闆談事情。」阿英回答。 談什麼呢?剛才一起晚餐時,席間話題都集中在農曆新年前辦汪陳婚事的種種細節,她苦著臉,飯吃不下,父親嚴厲斥令她回房。 現在他們大概又討論投資蓋大醫院的計畫吧!這比婚事還能讓這些男人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她只不過是配角,神桌案上金碧輝煌,她是小小貢果。 去年七月她調到山上礦區時,啟棠也正好住院醫師期滿,回到新竹大張旗鼓地開業;他當然還不滿足啦,到處拜訪醫界老前輩,又由陳家引見各方金主,想實現他長久以來的夢想。 如此忙碌的啟棠,當然沒時間到山上來看她,幾次心血來潮的信或電話,都是短似公文。其實在台北時也差不多這樣,只有每週邱家聚宴才露面,吃完飯陪她在巷子散步聊天,就算戀愛了;有時,她回新竹、或他值班忙、或他和前輩談得欲罷不能,錯過兩人的相處,他也不會另外邀約。 他當她是什麼呢?沒感覺沒思想,偶爾發條上緊一些,就會眼睛眨眨、跳動幾下,再發頓任性脾氣的洋娃娃? 這些都還能忍受,因為風氣保守,週遭朋友戀愛都中規中矩,有人甚至直接由相親就結婚,像她和啟棠慢慢走三年,已有人叫浪漫了。 最害怕的是,他們個性和志趣根本不合,他老要叫她做一些不喜歡的事情,比如學習醫院行政、辦宴會、交際應酬、長袖善舞……恐怕嫁給他,連跳動眨眼都沒有,就變成木偶娃娃了! 她不禁打個冷顫,幸好雨洋走入她的生命裡,像在她嘴裡吹了一口氣,所有血肉經脈都鮮活激躍起來,內心那顆自由的種子發芽茁壯,伸出茂枝綠葉感受大自然的氣味。雖然會有風吹日曬雨淋,但對她而言,比在溫室裡昏昏欲睡好多了。 絕不能讓人把那口氣奪走,她可要好好呼吸一輩子呢! 踱步到長廊底,那是父親定下的界線,無人帶領,不可跨出一步。其實他們不必設限,若要逃走,雨洋就不會送她回來了。 但誰知道呢?假如連甘地先生都不靈,就得採取一些手段,不能再等了! 樹影幢幢的院子有人走過,那身影像啟棠,她忙打開長廊的窗,在灌進的冷風裡,小聲喊著:「啟棠哥,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說!」 他彷彿仍沉浸在自己的醫院美夢中,有點心不在焉。 從兩個月前她回新竹後,由於雨洋的事,家人很少讓他們單獨在一起,怕她講了不該講的話,毀了所有精心的籌備。 啟棠只到過她的臥房一兩次,但此刻也顧不得忌諱了。人一進來,她就把門關起來,再重複一遍說:「我必須和你談談。」 「是為了婚禮的事嗎?別操心,我們都會安排好的,剛剛日子也排定了,就在二月初,迎新年好綵頭,妳只要專心當個漂亮的新娘就夠了!」他微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