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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惜之    


  「只要你肯放下成見,你會發現她是個很棒的妹妹。」

  「妹妹?真諷刺的說法!」

  他們很少這樣子說話了,自從談和的那天之後,也許是他們從沒碰觸到敏感話題,眼前氣氛愈見凝重。

  「奎爾,我說過……」

  他截下父親的話。「你說過的話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星期二的飛機,就算用綁的,我都會把你綁上飛機。」

  「奎爾,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想懂,也不願意懂,不過,我奉勸你用最短的時間把你的愛情和罪惡埋在台灣,一件也不准給我帶回去,要是你再敢傷害我母親,我會讓你好看,千萬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

  他們的音量節節高昇,吵醒了睡覺的深深。

  「你不可能逼我愛上你母親。」瑞奇口氣僵硬。

  「我沒有逼你娶她,是你決定娶她、是你決定讓她生下我,不管這決定是對是錯,你都得貫徹自己的決定。」

  「怎麼了?怎麼了?你們在吵架嗎?有話好好說,你們已經溝通得很不錯了。」深深站到兩人當中,看看奎爾,再看看叔叔。

  兩個男人都在生氣,深深拿來床頭的書,翻到夾書籤那頁,遞給瑞奇。

  「叔叔,你把書看完吧!日期快到了,我得拿去圖書館歸還。」說完轉身,她拉起奎爾的手往外走。

  這些天,奎爾被她拉來拉去,拉慣了,竟沒再想過把她的手甩開,由著她帶,由著她拖,帶出房間、帶出客廳、帶到庭院。

  她靠他很近,近到誘發起他身上的蠢蠢欲動。那是處子的清香乾淨,她不設防的態度勾引著他的心。

  兩人站到桑樹下,一時間無語。

  深深抬頭,想起她養在盒裡的小東西,她跑進屋拿了出來,獻寶似地遞到他眼前。

  「這是蠶寶寶,中國幾千年前有個聰明的女生名叫嫘祖,她養了無數蠶寶寶,等蠶長大吐絲結繭,再抽絲製衣服,中國絲綢織錦非常有名。

  蠶蛾吐絲是為了長大、為繁殖下一代,人們卻在它吐盡最後絲線時,把它放進滾水中煮,所以中國有句古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詩人用春蠶和蠟燭描寫愛情,總要吐盡最後一根絲線、熱蠟成灰,愛情才心甘情願煙滅。

  小時候,聽媽媽說這典故,心底覺得沉重,後來養起蠶,我不剝它的絲,由著它結繭成蛹,由著它破繭而出,看它們依氣味找到另一半,產下寶寶,然後彷彿完成了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情般,安然死去。

  知道嗎?剛產下的蛋是金黃色的,慢慢會變成黑色,你要把它們放在陰涼處保存好,別讓螞蟻把它們搬走吃掉,走過夏季、秋分,歷經寒冬考驗,蠶寶寶會在第一聲春雷響起時破殼而出,新生命開始。」

  她說了許多,他面無表情。

  深深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至少,他不再生氣。仰頭九十度,他好高,雖然他不看她,但深深執意望住他的眼睛說話。

  「別對叔叔生氣,如果春蠶到死絲方儘是蠶的宿命,那麼,固守愛情也是叔叔的宿命啊!你不能強迫扭曲他的天性,但你可以慢慢的用親情感化他,提醒他為你們負責。」

  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話?有!他聽進去了,然他驕傲的心不允許他對「敵手」低頭。

  「別生氣了好嗎?我煮了木耳蓮子湯,很道地的中國點心,不曉得你有沒有吃過,試試好嗎?我們帶一些上去給叔叔,吃點甜食,人的脾氣會變得緩和、容易溝通。」拉起他的手,深深又把他往屋裡帶。

  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深深愛死這種感受,彷彿她慢慢地、慢慢地引導他走向自己的生命中。

  愛他的感覺越來越濃,即使他不知情。

  深深在幻想中的愛情裡甜蜜,淡淡的甜、順順的滑膩,是木耳蓮子的滋味,她要他把自己的專心連同愛情吞進腹中,一併甜上他的心。

  ☆ ☆ ☆ ☆ ☆ ☆ ☆ ☆ ☆ ☆ ☆ ☆ ☆ ☆

  瑞奇大學裡的幾個同事特地撥空來看他。

  他要奎爾和深深到木瓜園裡摘來幾簍木瓜,讓同事們帶回去,於是,推著手推車的深深和奎爾並肩行,一路上,深深不斷說話,引得他開心。

  「叔叔在學校裡很有女學生的緣,許多人修他的課,單純為了欣賞他的儒雅。前年,有個大學新生一看到叔叔便戀上他,寫情書、送禮物,纏得叔叔受不了,她不曉得從哪裡弄來地址,居然找到家裡來。叔叔介紹我母親給她,說我是她的女兒,還說如果你在台灣,一定會把你介紹給他,所以哦,你要小心,說不定這幾天她會找上門。」

  「我對中國女人不戚興趣。」他違心。

  離開深深一大步。和她貼近,他有跨出安全範圍的危機。

  「我曉得,法國人有法國人的驕傲,你們覺得法國人是優秀的種族,有最高雅的語言、最精緻的廚藝,法國人特別講究生活情調,尤其是貴族,對不?」

  「妳調查得很清楚。」

  「我有一大堆關於法國的書,有一本旅遊書上面介紹巴黎風情,塞納-馬恩省河畔的高聳建築,聖母院、奧塞美術館和學院,每一幢建築都美得讓人讚歎。」

  「我以為女生只看得到LV大樓,香榭里捨的名牌店和咖啡廳。」他搭話了,雖然嘲笑的口吻居重。

  「那裡的確是重要的觀光景點,每本書上都有寫,不過,跟逛街買東西比起來,我反而比較喜歡蒙馬特的畫家村,聽說那邊有很多廉價的紀念品,還有畫家等著幫人畫畫,小時候我學過畫圖,叔叔說如果我畫得很棒,可以到蒙馬特幫人家畫人像,可惜我天分不高。你去過那裡嗎?」

  「那裡是低級區,我們不去的。」

  「對啦!那裡住著許多境外移民,看你,法國人的優越感出現了!你去過羅浮宮嗎?聽說那裡很大,要整整一個月才能從頭到尾參觀完,我看過照片,覺得羅浮宮前的金字塔,是很前衛的設計,似乎和羅浮宮典雅的建築格格不入,聽說這和你們某任熱愛埃及的總理有關係,是不是?」

  她問,他不答。

  「叔叔說,法國是個很有包容力的民族,可以接納不同種族的文化與事務,金字塔是一個、巴黎鐵塔是一個,我本想反駁他,才不是,書上說法國人是高傲的民族。

  可是,我知道,他想家,家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親人間的情誼是深刻的,就算台灣再好,就算這裡有他深愛的女人,這裡終歸不是家園。

  所以,我想他會跟你回去,只是他和你一樣有著高傲自尊,你需要給他一個台階下,好好說服他。」

  她說動奎爾了,但他沒作出表示。

  深深不在意,言談間,他們走進文旦園。自從母親逝世後,叔叔再無心耕事,便把田地全租給別人去種作,只留下小小的木瓜園。

  「農曆八月十五日是中國人的中秋節,這天全家人團聚一起,烤肉放煙火,我們吃月餅、紅柿子,文旦和甘蔗,這些就是文旦樹,」深深托住一個小小的青色果實對他說。

  「它還沒長大,長大成熟時約半斤重,文旦的皮很厚,從這邊切開,再從旁邊劃幾刀,用手指剝下來就是一頂文旦帽。」她連比帶說,向奎爾解釋。「叔叔常在中秋夜裡,幫我用文旦皮做帽子,村裡小孩子人人頭上一頂,沁香的文旦味傳入鼻間,很舒服。」

  她沒注意到拉開距離是他的刻意,下意識地又向他靠近。

  她喜歡他高高的肩膀在她臉頰旁邊,稍稍斜靠,即能靠上他的肩,寬寬的肩、闊闊的胸懷,那是多麼舒適的安全港灣。

  要是他不要那麼生氣,要是他肯聽聽她的抱歉,或者他們之間的仇恨不再,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相互依賴。

  她太天真,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瞬間產生,以為愛能綿延不絕,而恨容易消失在一轉眼間。

  「那時,叔叔總是做兩頂文旦帽,我說我只有一個頭,戴不了兩頂,他笑笑不語。後來慢慢長大,我才知道那是為遠方的兒子做的,中秋夜、團圓夜,他也想和兒子團圓。

  叔叔向村人學了些小手藝,是台灣的爸爸會親手替兒子做的小玩具,像筷子槍、竹蜻蜓、陀螺等等,都是給小男生玩的,他做好了,收藏在一個喜餅盒裡,有機會我把它們挖出來給你。」

  「不需要,我已經大到不需要玩具。」

  「那些不單單是玩具,它還代表了父親對孩子的疼愛,相信我,你會喜歡它們的。」

  他不置喙,眼睛卻瞄著樹梢上的果實,想像文旦帽的形狀。

  「奎爾哥哥,說說法國的事好嗎?我對法國有著特殊迷戀。」

  「妳想去法國?」他淡問。

  「總有一天吧!法國之於我,如同回教徒之於麥加,只要能力夠了,我一定要去。我會說法語,我甚至可以背起來巴黎的街道圖,我知道哪裡的飯店便宜、知道哪裡的博物館不收門票費。我會去的,總有一天!」她宣示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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