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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鍾爾凡    


  「原來,你姓龍?」

  「是的,」他清楚的說:「我叫龍少白,那你呢?」

  她突然低下頭,露出一絲嬌羞,柔聲的說:

  「我叫商婉柔,是商朝的商,婉約的婉,溫柔的柔。」

  「商婉柔?」龍少白輕輕的念:「這名字取得真好,真是人如其名,既婉約又溫柔,難怪好有一副好心腸,肯把僅有的一個豆沙包,拿來跟我分享,我真是何其有幸,能遇上好這麼好的女孩?」

  她苦笑了一下。

  「那是因為我們同病相憐,都是苦命人家的孩子。」

  「這麼說來,」龍少白也感染了她的哀淒。「你和我一樣,是個孤兒?」

  商婉柔搖搖頭有點失落:

  「我根本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現在又在何處?從小,我就被他們送給人家當養女。」

  「所以,只好跟了養父母的姓,姓商?」

  「嗯。」她收起臉上的一抹哀傷,幽幽的說:「我的養父,原本是一家綢緞莊的老闆,因為膝下猶虛,才把我領養過來,坦白說,在商家!我確實度過一段美好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我才會淪為賣花女。」 

  「是為了什麼?」

  「唉,」商婉柔深深歎著氣:「這一切,都是養父染上抽鴉片的後果,他整天吞雲吐霧,不但弄壞了身子,甚至為了抽上等貨的福壽牌鴉片膏,他把整座綢緞莊都變賣了。從此家道中落,養父也因為中毒太深,最後賠上一條性命。」

  「那你的養母呢?」龍少白又問。

  商婉柔卻把眉頭鎖得更深,好些時,才輕輕吐出說:「她和養父是絕配,—個染上毒,一個卻是愛賭成性。尤其養父死後,她更沉迷賭場,輸光了所有家當不說,連養父留下的一棟大宅,都拿去抵押還債。不得已,我們只好搬到舊毛區的巷弄裡,租間小破屋,暫時遮風擋雨;」

  「真是為難你了。」龍少白不禁同情的說。

  「可是災難,並沒有過去。」商婉柔又說:「我原以為從此可以平靜度過,誰知道養母賭性不改,沒錢賭欠債,從此家裡開始有債主上門,他們窮兇惡極的樣子,我想來就害泊。」

  「那你要怎麼辦?」

  「為了應付三餐和繳房租,我早已心力交瘁。」商婉柔吸了吸鼻子,才哀傷而無助的說:「但是養母的賭債,我又不能丟下不管,只好白天到附近的工廠做女工,晚上就到百樂門舞廳門口賣花。」

  忽然間,龍少白意不語了。他轉頭凝視著她,發現她柔淨細緻的臉龐裡,充滿著柔情萬縷,他心中不禁升起一種不可名狀的心痛和悲憐。

  「現在才知道,」他若有所感的說:「在這世界上,不幸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你,你的遭遇竟比我坎坷。」

  「或許,」商婉柔淡淡的說:「這就是我的宿命。」

  「難道你就甘於宿命的安排嗎?」

  「如果我能夠選擇,」商婉柔的眼底瞬間蒙上一層淚霧。「我又何嘗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但命運它,它不管我是贊成這是反對,就非要分派給我這樣的人生,這就是命中注定。」

  「可是這樣,太不公平了。」

  「所以,」商婉柔無奈的。「上天再不公平,日子還是要過,快樂是一天,愁眉苦臉也是一天,既然無法擺脫命運的作弄,只好讓自己瀟灑一些。」

  「是啊——」龍少白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眼睛望著滿天的星光說:「看你這麼堅強,不向命運低頭,我就覺得好慚愧。不過,聽完你的故事,我心中的鬥志也被撩了起來。我想,我不能輸給你,明天我再去十六條洋貨街找工作。」

  「不如這樣,」商婉柔猛然想起什麼似的。「你可以到碼頭,去碰碰運氣。」

  「碼頭?」龍少白睜亮著眼睛。

  「是的,」商婉柔點點頭。「聽說那兒有許多工作機會,如果你不怕吃苦,又肯用心幹活,我相信他們—定會錄用你,只是……」她斜睨了他—眼。「要你去做碼頭搬運工,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龍少白淒楚的垂下眼簾。

  「還談什麼委屈?」他說:「眼前我只求有—個落腳之處,不再挨餓受凍,我就心滿意足了。再說,英雄不怕出身低,我什麼苦都能吃的。」

  「那好極了,」商婉柔替他高興的說:「上海碼頭是許多洋行、木材業,還有船運公司的地盤,他們在各條洋貨街開有行號,而且人才濟濟,或許,你真的可以在那兒學到許多東西,見到許多商場上的人物,說不定哪一天,你的才華被賞識,就可以嶄露頭角,在十里洋場揚名立萬,就像上海大亨一樣,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上海大亨?」龍少白忽然閃亮著眼睛問:「他是誰?」

  「他是本地一個赫赫有名的商業鉅子,名叫宋達海。」

  「宋達海?」龍少白喃喃的念:「我想起來了,這些日子我四處找工作,到處聽得到他發跡的故事,聽說他曾經是個窮小子,也做過苦力,才發達起來的。」

  「嗯。」商婉柔應著:「他不但家財萬貫,名聲響亮。而且有自己的洋行、布莊、紡織廠以及船運公司,還自組工會,成立火鋸場和一間全上海僅有的汽水廠,喏!」她指著對街大樓懸掛的看板:「就是這廣告上,那好喝的,白馬牌汽水。」

  龍少白凝視著那被燈光照射的廣告看板。

  「原來這裝滿泡沫的汽水,是他的工廠生產的。」

  「據說他年輕時,就是憑著赤手空拳,才打下這整個上海市場的半壁江山,所以他的事跡一直在這兒流傳,人人都叫他,上海大亨。」

  「可是我能嗎?」龍少白迷惘了起來。「我既無本事又無才能,究竟要拿什麼跟人家一爭長短?我想,我永遠做不成第二個宋達海。」

  「別灰心,」商婉柔髮自內心深處的說:「我看得出來你的聰明才智,和不凡的氣質,別忘了萬丈高樓平地起;盡要你有心,就一定會成功。何況,沒有人要你做第二個宋達海,而是要你超越他,成為新一代的上海大亨。」

  一時間,龍少白的鼻子竟酸澀了起來。

  「謝謝你!」他感激的說:「謝謝你的知遇之恩,雖然我很清楚,我這輩於無法做到像宋達海那樣的輝煌騰達。但是你的一番話,卻溫暖了我的心,如果我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我一定會好好的報答你。」

  商婉柔閃了閃睫毛,微笑的說:

  「我根本不要你的報答,你就當我們的相遇,是大時代裡的一段際遇。」

  「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龍少白深深切切的說:「不會忘記曾有這麼一天,在上海街頭的夜色裡,一個善良的女孩,用一顆溫暖的心,還有半個可口的豆沙包,拯救了我的一生。」

  猝然,商婉柔把眼光停留在他臉上,似乎看見他眉宇間散發出來的光茫,有一份很真實的誠懇。

  第一次,她發覺這迷人的夜上海,竟是這樣風情萬種,這樣令人陶醉。

  瞬間,海關大樓的自鳴鐘敲響了起來。

  「糟糕!」她猛的站起身來,慌張的說:「時間過得真快,鐘樓都已經敲響一點了,我要再不把這些花賣出去,恐怕回去准又要被挨罵。」

  「那我幫你。」龍少白福至心靈的。

  「不了,」商婉柔說:「做一個大男人,怎能跟著我去賣花,我看你還是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神去見工,我真的要走了。」

  不知怎的,望著她在燈光下的身影,不下勝寒,龍少白竟有一種莫明的失落感。終於,他悵然的吐出一句:

  「但願,我們還能後會有期。」

  商婉柔笑了。

  「會的,」她說:「上海這麼小,又這麼富有傳奇,我們一定會後會有期的。」 

  然後,她挽著花籃,轉身欲去。

  但,才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來,把幾枚銅板塞到龍少白的手中,微露著嘴角說:

  「把這些銅板帶著,明早去碼頭之前,先填飽肚子,這樣才會有好氣色,要找工作也容易些,何況那都是做苦力的差事,沒有幾分體力是不行的。」

  「不,」龍少白面有難色的。「我不能要了你的錢,也沒有理由接受你的幫助,這是你辛苦賣花得來的,要是給了我,你回去又怎麼交代,我不想害了你。」 

  「放心吧,」商婉柔巧笑嫣然的說:「這幾個銅板,是買花的客人額外賞給我的,養母根本不知道,你就安心收下吧。」

  「不行,」龍少白搖著頭。「我真的不能要,商姑娘,我寧可餓著肚子去見工,也不能再接受你的饋贈,畢竟我已欠你一份人情,不能再欠你更多。」

  「難道……」商婉柔皺起了眉頭。「就為了維護你那自以為是的驕傲和自尊嗎?別忘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小小心意根本不算什麼?要是你不想耽誤我去賣花,就請別再拒絕、不然我的花賣不出去,回去鐵定又是一頓討打,那才是真正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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