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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華嚴    


  「你的祖母和父母愛的是成千成萬的孩子們,我只愛你一個人,我不是太過自私了嗎?」

  姨婆比祖母年小好幾歲,身體卻不如好,兩條腿自前年麻木以來,便在床上的時候多。她生過五個兒女——三位表舅,兩位表姨;除去三表舅,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姨公在五年前過世,姨婆和她的小兒子,那位每隔五分鐘便要哼一聲的三表舅住在一起。據說,三表舅愛哼的毛病是這麼得來的:當他在小學唸書的時候,有天學校李來了一位督學,老師囑咐小學生們道:

  「小朋友們,督學先生就要來了,他來的時候,你們可要安靜啊!咳嗽、呵欠、打噴嚏,都是不可以的啊!不聽話扣分數還要罰站。知道了嗎?聽清楚了嗎?」

  三表舅嚇呆了,一心只怕自己臨陣時咽喉氣管不合作。偏偏那督學走經他的書桌旁,還翻了一下他的濺滿墨漬的大楷簿;他戰戰兢兢,忍無可忍,小哼一聲,大哼三聲。這一來扣分數和罰站事小,他卻從此不知不覺地不停地哼,到如今二十多歲還沒有哼完哩。

  一點二十五分正,我下樓走到小庭院裡。太陽當空,四周寂寂。大榕樹顯得懶慵慵的,好像和祖母一樣的需要午睡。我走近去,像個公主樣的坐在樹根上。小池面浮起一連串的小氣泡,一、二、三、四、五、六、七……我把新鞋尖點著樹根,一、二、三、四、五、六、七……手錶上的分針不肯動,我不該老是望著它。我走到玉蘭花圃前,翻開一片倒卵形的綠葉,鼻子湊在一朵瘦筆樣的花兒上。小時候我愛把玉蘭花串成一排合在脖頸上,比鑽石鑲成的還好看哩。祖母說:

  「玉蘭花有什麼好,香味太濁了。」

  我說:「您老人家說話到底也有教人不佩服的,花香分什麼清濁,人們自己心裡濁!」

  我笑著想起她昨晚說我空有「伶牙俐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開了八朵玉蘭花。我在每朵上面聞一回,摸一下。要末,再摸一回,再聞一遍,分針總該走路了吧?喲,這就是一時三十一分了呀!水越怎麼還沒有來呢?我三步兩步的走到竹籬門旁,打開竹籬門,站在四顧不滿十個行人的人行道上;左邊望去望到了底,也不見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的蹤影忽然我擔心起來了,也許他昨晚撲了個空,推想我賭氣說的今兒也沒有空這句話也是真的。如果他那般相信,可又該怪誰呢?五分鐘又過去了,老天爺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踏回竹籬門內,推上門,卻又拉開來,正想走出去,想想還是留在裡面好,這又關好竹籬門,返身靠在上面乾著急。

  「我還是到外面看一看,也許他已在路上了,他不會笨到這地步,昨晚已經錯過了,現在,我……」我心裡極亂的想著。忽然覺得背後有壓力,連忙回身來開竹籬門滿額汗珠的水越差些沒跌進我懷裡。

  「哼!你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標準中國人!」現在我腦裡所有的只是他不該遲到這回事了。

  「對不起,」他掏出手帕擦汗珠,「一些要緊的事絆上了,下了公共汽車,我便忙著趕路,這時盲腸這邊還疼著哩!」

  「活該,害我等了一個世紀。」

  「是嗎?」他的眼裡閃爍著笑,「昨天你不是說今兒沒空嗎?」

  「這就對不起你了嗎?好,我是沒有空的現在回去了。」

  「幾時你才答應不再折磨我,淨華?」

  「你也折磨我的。」

  他握緊我的手,我們都不再說話了。

  太陽光普照著大地,這寂靜的大馬路充滿了安詳。沒有風,路旁的樹在藍天襯托中,枝葉扶疏的靜止著,像在一幅圖畫裡一樣。

  他回過臉來,我的眼睛迎上他的。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你?」

  他不答應。

  「陳元珍?」

  「什麼?」

  「我說陳元珍!」

  「看,電車來了,咱們快一點。」他拖著我就跑,到了戰上,剛好搭著。

  車裡擠得很,這是星期日的景象。我微微帶著喘,卻情不自禁地看他的臉,溫暖的氣候使他的臉色特別好看,我不能用白嫩和紅潤來形容,因為他又不是女孩子。他身上還是那件領口有個破洞的白襯衫,那條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褲,腕上的鋼殼表面帶著黃色,和我的一隻同一樣,只在發揮獨一無二的報告時刻的作用。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了你?」車子顛動著,我抓緊他握住鋼條上的臂膀再問。

  「去把舅舅帶來的錢寄回去。」

  我望了他一眼,不敢再嘮叨了。

  我們下了車,換上另一路的電車,這車廂裡更擠,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用手帕擦汗,他手中有份報紙,當扇子為我扇著。他的視線停在我的胸口上,觸著我的目光,略帶羞澀地笑一笑:

  「這胸針好看得很。」

  「衣服呢?」

  「我很高興你不穿紅色的衣服。」

  「為什麼?」

  「我怕和火紅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怕人注意她,還是注意你?」

  「都有。」

  「你有過多少次和火紅色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經驗?」

  「我們該下車了。」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破落戶般的公園大門口,走進園內,循著那迂迴小經向右行去。一路上好花向人,但枝葉不動的停滯著,四周圍的空氣好像已經凝住了。

  「昨晚在姨婆家玩得高興嗎?」他握住我的手,我們的腳步緩慢極了。

  「誰說我到姨婆家去的?」

  「王一川。」

  我噗哧的一聲笑出來。

  「下一次說謊的時候請你注意,理由只好捏造一個。別又是姨婆又是舅舅的,教他們用魔術來變化也來不及。又加上我們一對大笨蛋,王一川昨晚去你家,我也去了。」

  「這是你們自作聰明的結果,怪誰呢?」我笑著說,「但我知道和你們一道來的還有一位最摩登最漂亮的火紅色的小姐,她就是陳元珍,沒錯吧?」

  「她搭乘王一川的車到你家去,我可是比他們晚一步才到的。」

  「但這就是你後來搭上王一川車子的原因,沒有錯吧?」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你——昨晚也真的出去了?」

  「難道還是假的不成?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後來——後來在咖啡館裡喝咖啡,直到——直到十二點過才回家,真是有意思極了!」

  「嗯!」他很認真的應了一聲。

  「你呢?你在王一川家裡玩得更高興吧?」

  「我嗎?我也玩得有意思極了。本來他們放映電影,但是我說『電影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跳舞呢?』大家拍手贊成,晚飯後便大跳起來了。音樂既好,舞伴又多。我想想看,回家的時候大約在午夜過後一點半鍾左右吧。」

  「那麼你昨晚的確成個舞王了,是不是?」

  「舞王不敢當,舞倒跳了十幾次。因為,女同學太多了,請了這個沒請那個沒禮貌。」

  我聳聳肩膀冷笑一聲。

  「你笑什麼?」

  「我笑你真變得快,沒有多少時間,便過了一百八十度。」

  「這是你教育的功效:過去的不要想,將來的不必理,把握住現在。」他抓緊拳頭在我眼前晃一下。

  「你和陳元珍跳了幾回舞呢?昨晚她又說了些什麼關於我的壞話呢?」

  「她說你的壞話?不會的吧!」

  「當然,因為她是你的好同學,就是說了別人的壞話,也可以當作沒有說。」

  他看了一下我的臉,本來我並不氣,現在卻有點發火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和……咖啡怎麼樣?」

  「我和咖啡都很快樂。咖啡特別香,特別甜,還有,還有牛奶味。」

  「我們也有咖啡。」他笑著說,「但是同強不喝,陳吉不喝,我也不喝。同強說:『可惜若不沒來,來的話,他那咖啡王,穩把連上他自己的四杯一口氣喝光。』」

  「他用不著到那鬼地方去喝那鬼咖啡!我們的音樂更好,環境更美!他也用不著一口氣,而是悠閒自在地喝了五杯!」

  「昨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他的眼鏡盯住我。

  我正是不能決定該搖頭還是點頭。他放開我的手,大踏步地走過小石橋直向前去。我跟在他後面走上石橋,見他的背影沒入樹叢中,便一手搭在橋旁的石欄上,怔怔地望著橋下的紅蓮。

  起了好幾陣的風,吹得我的長髮亂飛。黑雲在天上狂奔,一時不注意,藍天全給吞沒了。接著一聲雨雷,把立在橋上的我震了一大跳。水越跑回來,執起我的一隻手就跑,我們一前一後,和前刻趕搭火車一樣。

  我們跑上那座臨江的小亭,喘不了幾下氣,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響,接著,漫天遍野的雨點灑下來了。我跟著打了一個噴嚏,身子在霧樣的細雨中,霧裡面放眼四望,只覺我們被困在玻璃線製成的籠子裡。那千千萬萬透明的雨線,連接著天和地,水和天,江面冉冉地騰起一層濃白色,越騰越高,愈白愈濃,分不出哪兒是天,哪兒是水。閃電在天邊像金蛇,這邊一抖,那邊一劃,靈活美麗極了。沒有多少時候,成寸的夾雜著黃泥沙的水,向小亭腳下流過來,像要把我們沖走了。圓拱形的石橋倒是洗了一回舒舒暢暢的澡,一團團新裁綠絨般的荷葉載浮載沉的,一朵朵飽蘸著丹朱的大筆般的蓮苞,抖顫得著實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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