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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華嚴    


  「不,我和陳元珍都是高中的時候才進那學校的。陳元珍本來高我們一班,她的堂弟陳元光和我們同班,後來陳元珍留一級,和我們同班;但是有人說,她的留級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願留級的。」

  「不相信?陳元珍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許我不能一口咬定誰追誰,因為我根本是個局外人。只記得當時班上演話劇,原先拍定他們兩個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幾天,水越給學校記了一次大過,話劇也停了。」

  我不想問他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大約他也不一定說得出;如果說得出,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吧。我最不喜歡聽任說別人的長短,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確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為什麼呢?我聽了他這泛泛的一句話,竟覺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學校裡看見陳元珍和人親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經又一個「資深」的男朋友,同時證明大家所說的不過是謠言。但是只怕陳元珍心中認為和男同學接一個吻是無關緊要的,這是她一向的作風;他甚至以為我也和她一樣的隨便,由王一川換到張若白,再換到水越,和換新衣一樣的有趣。

  「說一句老實話,陳元珍這個人真是可怕極了,那時候全班的同學沒有人看見她不頭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裡,聽李梅麗『轉播』一遍她批評你的話,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們女的好像天生一張嘴用來饒舌和罵人的。啊,對不起,我沒有說你也在內,我是說……」

  我笑說我並不介意他的話,我也是女的,卻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並不是生來這樣的,只因為環境的關係,環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連帶影響了她們的心。

  「我想女人的腦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為環境使她們不必把腦子全部拿出來應用的緣故。」

  「也許有一天這世界上會來一個大改變。」他笑著說。

  「變什麼?」

  「女人把腦子全部用出來,然後競選大總統,和男人們五十對五十,如果不超過男人的話。」

  我說我不以為女人做了大總統便和男人爭得平等。為了天賦的本能和體質的關係,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務;就像花朵和樹葉,各有不同的任務來維護樹木的生長。做一個好的大總統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做一個好主婦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世界上每個人記住守著自己的崗位做一支發亮的蠟燭,這世界上便沒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說了這半天的話還是等於零。」他搖頭笑著說,「女人仍舊做主婦,她們的主要工作還是找男人,她們的天地還是有限制的,她們的心和腦也同樣的不必發展;陳元珍仍舊說著凌淨華的壞話。」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結了,看他對我揮手向另一條路上去。前面已是「張站」,我想起「小烏龜」和「王八蛋」。上天怎樣助我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貞分手後,回到家裡,已經將近十時了。祖母還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黃色的薄綢舊睡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擱腳的紅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極了。十燭光的電燈泡使房中充滿了暗紅色的光,但我仍舊看得很清楚牆上掛著的,父親和母親最近寄來的照片。父親瘦了點,但笑得很開心。祖母說,這為的他走上一條他覺得最有意義的路途的緣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暫的一場夢。知道把握住每一分從你指間溜去的光陰,使之成為有益人類的力量,你便是一個智慧者。」

  我的確曾花不少的時間,來思索父親的毅然拋棄一切,去到荒僻地區興學的決心。他變賣了所有的財產,甚至祖母和母親的首飾,辦了那所連鉛筆和紙張都由他供給的小學。當然,他的志願在進一步的興辦中學和大學,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功的事。那時候,祖母很慷慨,母親卻暗地裡落了好幾滴眼淚,她執住我的手說:

  「小華,我不是捨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結婚的時候,不能手上連一枚鑽戒都沒有。」

  「媽,我覺得爸爸是對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義舉,會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鑽石戒指,更覺得光榮的。」

  「你真是你們凌家的骨肉,孩子。」母親破涕為笑的輕拍著我的面頰。

  這樣,奠定了我們今天節衣縮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維持日子的,只是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兩層樓房的租金。這十燭光的電燈泡,也就在這捉襟見肘的預算裡。

  「奶奶,我什麼也不在乎,只是房間李燈光太暗不能看書,晚上的時間不是都不能用了嗎?」

  「孩子,晚上多看書本傷眼睛,白天有足夠的日光給你用,留著用腦的事情晚上做吧。應該讓你用腦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總算聽祖母的話,在天黑的時候盡量用腦子。雖然我白天,但沒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適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嚮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認,當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燈光不相上下的時候,不能不用來權當一服安眠劑;這算不算水越所說的「癡氣」或是「人氣」呢?我又笑起來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不為世人所稱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台上露過頭角,也不曾引用過哪一位名人偉人的雋語,但他的思想言行,無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軌上。他離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涯,廁身漁夫漁婦的天地。他學會了打漁,母親學會了結網;年小的漁人學會用毛筆寫出:忠、孝、仁、愛,和禮、義、廉、恥,滿額皺紋的父親笑了。

  「教育愈普及,則社會愈光明,人們愈不自私,愈知道以愛他人為念,天國的門不打自開。」這是父親最近家信中的一句話。但是,他和母親住在一所泥土地的潮濕小木屋中,母親的風濕症越來越厲害了;那兒沒有好醫生,醫藥也很缺乏,父親常在夜間起來為她捶背按摩。想到這裡,這滿臉笑容但是瘦癯的面貌在我眼中模糊了。

  「小華,電影好看嗎?」祖母坐在床沿問。

  「唔,不錯,音樂好得很,舞也跳得不錯。」我漫應著,迅速的舉手一抹眼角的淚,走入盥洗室裡去。

  「洗好臉,喚多寶給你端稀飯我留些熏魚,還有一些鹹菜,都是你喜歡的。」

  「不了,奶奶,眉貞請我吃了一碗麵。」

  「什麼?又讓她請你?老讓她花錢,不好意思吧。」

  我不說已把身上的錢為她買了軟糕。如果說王眉貞和我從不計較錢,又怕她說我佔了別人便宜自然會說風涼話。便一聲不響地接過多寶姊手中的一壺熱水,開始洗臉淨手了。

  「小姐,晚上你出去後,有兩個男學生還有一個女學生來找你哩!」多寶姊長著一雙不勝好奇的三角眼悄聲說。

  「是嗎?」

  「大約六點鐘的時候吧。我本來不想驚動老太太,但是那個醜八怪拚命地按那大紅色汽車的喇叭,被她聽見了。那醜八怪說和你約好的,和我纏個不休,我說:『出去了就是出去了。』那個女的坐在車裡不動,一身大紅色的衣服真考究。但是,沒什麼好,」她的鼻子嗤了一聲,「一身的白肉,哼,現在的年輕人!」

  我知道男的是王一川,女的不是周心秀就是陳元珍。對了,就是陳元珍,周心秀這兩天感冒生病了。

  「還有一個真是斯文喲,長得又真漂亮。」她笑逐顏開地說,「有禮貌,說話輕輕的,還知道叫我多寶姊。」

  我也笑了,想水越為了我說的明日也沒有空這句話,便以為我和「舅舅」一同看電影的話也是賭氣的,所以也按時來接我了。

  「後來呢?」我笑著問她。

  「後來那醜八怪把他一拉上了那大紅色的汽車,他們一路去了。」她說著,大手掌在我胳膊上捏一下,留下五條黑指印在上面,去了。

  我不笑了,想著水越和陳元珍、王一川一路去的事,邊把肥皂塗上臉,肥皂水滲進眼中,好一陣的疼;擠牙膏的時候,又多擠出將近兩寸。好容易用水沖淨了臂上的油漬和煤污,又見多寶姊搖擺著她那肥碩的身子回來了。

  「小姐,我把稀飯熱好了。今天的熏魚真好,都是你上次嚷著要吃的。」

  我說我已經吃了一碗豬肝面,她翻著眼睛嘴裡咕噥了好幾句,我沒有仔細聽,但知道准又在批派面的不是,因為她一向最恨麵食的。接著她看到掛在磁盆旁的牙膏,嚷起來道:

  「你看,糟蹋了這麼多的牙膏,牙膏是給你刷牙用的,可不是給你玩的呀!喲!襯衫上幾時濺上這麼一大滴的醬油呀?上次姨婆給你那件粉紅色的新毛衣,一穿出去就把襟上弄個洞。現在,唉,唉,脫下來,脫下來,不馬上洗乾淨,還怕洗不掉哩!」說罷,不由分說的兩隻大黑手伸近來,把我的白襯衫口子全解開,豬玀剝皮般的把它剝了去。口裡還在嘮叨:「看你今年二十歲了,一點也不像個大人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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