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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衛小游 我的聲音在黑暗裡顯得乾澀:「我沒有自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對這個男人的感覺益發複雜。 他似乎笑了笑。「聽過月桂樹的故事嗎?那個太陽神阿波羅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為了拒絕阿波羅,她寧願變成一棵月桂樹……那不是我愛人的方式。你儘管安心,我對你沒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話。他說他總是無法得到…… 是不敢有?還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會得到? 我也成為傷害他的人之一了嗎? 嚥下一口苦澀。「我沒有什麼好,你忘了我吧,從此我會消失的遠遠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樣做。」 「但是——」 「蘇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個痊癒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樣,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這輩子飄蕩慣了,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的腳會不舒服。我早該離開——而且,離開以後,我會試著慢慢忘記你……」 他在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但是我無法說破。「那……很好,要保證你會慢慢忘記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時間?如果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我們還有機會變成朋友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忘記我需要多久時間?」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許二十年。」我扯出一個時間。在黑暗裡,我絕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臟。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時間。你會給我這個時間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會給我時間嗎?」好讓他忘記我,讓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如果我那樣希望的話。 到現在他還是只顧慮著我的感受。我在傷害他,而他允許我傷害他! 「蘇西?」 「不要這樣……」我哽咽出來。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根本沒什麼好……」 他安靜了許久。「我不知道。」 這是他沉默了一個世紀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記得嗎?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點雨,你躲在咖啡館的騎樓角落,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麼樣地專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你的專注給凝住了,眼神移不開……」 我的記憶跟著他的敘述回到那個時候。「是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這絕對是一張令人難忘的男人的臉,儘管你快步走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看見你時的感覺,我想畫你,你身上有一種衝突。」我咧開嘴。「我習慣到處張望,看身邊的人,沒想到後來你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沒有住在附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那個小弟,真的是你侄兒嗎?」 他淺淺笑出聲。「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還以為那麼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現在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想再見你一面的心情,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也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在那樣的一眼當中,我的靈魂被一雙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對我揭露他的靈魂,這種全然開放的態度理應是皮開肉綻的,然而我卻感受到有一種真心坦誠在我們之問。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對另一個人這麼揭示自己?這種談話的過程,像是告解,存在著洗滌的力量。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錯了,我不是因為喜歡你才接近你,我是因為無法移開眼光才想靠近你,於是我知道我愛上了你,然後我才因為認識你而喜歡你。」 這是他的愛情。 我跟傑生的感情卻又不是這樣發展的。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當不同的人遇在一塊兒,每個人的愛與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靜靜聽著他的告白。覺得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須聽他說,他也必須告訴我。 「那天……為什麼你會在那種時候衝進來,救了我?」 「你從酒館倉皇離開,我怕你出事,悄悄跟著你回家,再接著你不再出現,淡水街頭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無法克制住自己想見你一面的衝動,就守在你的樓下,心想即使遠遠看著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個渾球!」 「對,他是個渾球。」我將臉埋進掌心裡,深深吸著氣。 故事說到這邊,他很久很久沒有再開口。 空氣中瀰漫著某種告白後的解脫,以及從來都存在著的絕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脫多於絕望,還是正好相反過來。 「我沒有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許說出隱瞞在心底這麼久的話,對他而言是解脫。 我卻無法閃躲地領略到那透進骨子裡的深深絕望。 「蘇西……」 「嗯?」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遇見你,事情的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六年前,你在什麼地方?」 如果我在遇見傑生之前遇見穆特蘭,我也許不會那麼傷心。我相信許多年前的他會跟現在的他一樣,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願意傷害別人。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我會愛上他。 這個男人如果早一步走進我心裡,其他人都無法再佔據我的心。 但是時間無法重來。對不起,穆特蘭,對不起…… 「六年前……」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楚地傳進我心底。「很久了,蘇西,很久了,我想不起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時間不可能重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幫幫我,蘇西,如果我必須忘記,那麼你也必須,因為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跟著想起來,你有一雙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讓我們看看,需要多久的時間……」 「你還是要離開?」 「原本就這麼打算的,記得嗎?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再幫個忙,快樂些,還有,如果我們再見面,不要問我是不是已經忘記。等你出了這扇門後,永遠都不要再提起。」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無法回報他什麼,所以起碼我得給他時間讓他遺忘。 「穆特蘭,你要保重……」 「我們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畫筆,蘇西,你什麼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張畫。」 * * * 穆特蘭在天亮之前提著行李走了。沒說去什麼地方。 傑克找到我,我告訴他:「他走了,沒說去哪裡。」 傑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這樣。來吧,振作起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酒館……」 「傻什麼,你本來就屬於那裡,你不回酒館要去哪裡呢?走吧,我還有好多拿手絕活要教給你。」 「他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那麼你就更不能說走就走,因為他是為了讓你留下來才離開。而且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我們要把酒館照顧得好好的,讓他隨時都能回來休息。」 傑克的眼裡有一種看盡世事後的歷練與滄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記所有令人傷心的事。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 第九章 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 「蘇小姐,你又來陪你先生啊。」療養病房的值班護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來到傑生的病床前,將帶來的小馨蘭與瓶裡的星辰花替換。「他今天好嗎?」 美禾固定會幫病人量血壓和體溫。「很穩定,跟昨天一樣。」 而我們都知道「跟昨天一樣」代表什麼——傑生還是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已經在這張床上躺了近兩年,身體機能漸漸在退化中,他會愈來愈虛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棄希望,蘇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幾二十年後還是可能會醒過來。」 「謝謝,我知道。」而我才不過等了兩年而已。「我會撐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著一個因為車禍,已經昏睡十年的張太太。張先生經常帶著兩個小孩來探望她。車禍發生的時候,她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過才四、五歲大,可十年後孩子都己經上國中了,張太太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她的病床就在傑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張先生拿著張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讓我看,照片中的少婦懷裡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有著一頭烏黑秀髮,笑容十分溫柔,是個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楊上十年後,她容顏已改,雙頰凹瘦,四肢肌肉萎縮,頭髮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無神,對週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