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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衛小游    


  我笑著笑著,伏在他肩上,一邊笑一邊淌出了淚。

  *  *  *

  現實是如此的。

  人還活著,日子就得想辦法過下去。

  我回到酒館,正式在藍色月亮工作。大多時間我跟在傑克身邊見習,很忙的時候也幫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沒有人多問一句會觸動我傷口的話。

  見到我回來的那一日,大伙只說:「你回來啦,沒事就好。」像是問候多年不見的老友,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我十分感激。

  在這裡待久了,我才明白,這裡是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每個人都有故事,或許正因為如此,人們互相安慰,每一個關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溫柔。

  當然如果你不想說,也沒有人會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傾聽,那麼藍色月亮裡的人就是最佳聽眾。

  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原來有一個避難所是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傷心時可以在這裡舔舐傷口,等找回力量後重新再出發。

  當我剪去及肩長髮,換了個俐落方便的髮型時,所有人都為之一驚,接著便瞭解地對我點點頭。

  每個人都在以為沒有別人注意到的時候,偷偷輕拍我的肩,對我說:「加油!」

  蘇西,加油。

  我感動得想哭,只好拚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負我該負的責任。

  我是傑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顧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過來。

  *  *  *

  一段日子以後,某天,朵夏問我:「蘇西,你本來已經打算離婚了是吧?」她說她看見了我那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丈夫沒變成植物人,你會不會離婚?」

  那日我從戶政事務所拿回離婚協議書之時,確實已經考慮清楚。

  是,我本來是打算要離婚的。

  傑生太傷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來,那些風暴般的日子卻彷彿已經離我好遠好遠了。

  現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則常往醫院跑,除了跟傑生說話、喚他醒來外,也經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沉睡的他看起來無辜又無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丟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來,我的生命便將永遠與他縛在一起。

  我等於失去自由,但我卻無法恨他或怨懟。

  決定要離婚的那時候,我仍遲遲沒有行動,那是因為——

  「我仍記得過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訴朵夏。「我們曾經相愛過。」

  「即使他對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別關心我的婚姻狀態。

  有一度,我以為我無法和別人談論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帶來的陰影,因為當我自己都無法面對這件事時,我又如何能夠跟另一個人談?

  然而當朵夏問我時,我才訝然驚覺,我已經不再那麼介意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談一談。

  如果我能夠和別人談論這件事,那麼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後的日子中將陰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發時那樣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毆打我,甚至害我流產,我十分怕他的時候,我的內心有一部份仍然記憶著過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抹滅的,屬於我的記憶。

  聳聳肩,我試著咧了個笑。「或許那正是我沒有離開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個時候還無法離開,而現在則更是不能離開了。我不能在傑生需要我的時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著我。「蘇西,你實在很傻。」頓了頓,她說:「一個傻得很值得人愛的傻瓜,嗚——」說著說著,竟搗著臉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著。「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麼呀,小丫頭?」什麼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紅了眼睛。「那樣的話,老闆他……太可憐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話。「穆特蘭……可憐,為什麼?」

  朵夏吸著鼻子,彷彿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講的話,她驚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問他。」急忙跑開,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還沒拆除乾淨。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動,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個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窩。

  我甚至也不確定我有沒有勇氣去問穆特蘭為什麼可憐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個有秘密的男人。

  這種男人很難捉摸。

  第七章

  雲會散,眼淚會止息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毆打傑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個人。

  這次穆特蘭沒讓我自己去面對,他陪著我到警局去。

  當我看見那群讓傑生躺在醫院病床上,奪走他藝術生命的兇手時,心中滿是震驚。

  那群人,不過是十幾歲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也才十七歲,年紀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還未成年啊。

  警方說他們純粹是酒後鬧事,而傑生剛好被捲進鬥毆中。

  這個社會是怎麼了?

  大哉問。恐怕連哲學家也沒個解答。

  「他們會怎麼樣?」離開警局後,我問穆特蘭。

  他開車送我。「法律會寬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們被判重刑嗎?」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傑生是因為他們才會變成植物人,我希望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他們年齡都還那麼小,我懷疑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我想台灣的法律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但是究竟是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會兒,才緩緩說:「物質、罪惡、冷漠、疏離,這一代,有靈魂的人愈來愈罕見,長久以來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層次的崩潰,以及極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這個社會愈來愈不適合居住,每個人都在流亡。」

  穆特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撞進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還要敏感,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十分敏銳。

  垂著眼,「我覺得很悲傷。」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撥亂我腦後的發。「不要那麼容易感傷,否則你會天天覺得自己活在煉獄中。勇敢一點,社會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總是會造成陰影一樣,沒有什麼是可以單方面獨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們盡力維持它、相信它,這就是價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話的同時,我怔怔看著他的側影。「穆特蘭,你真是個謎,有沒有人企圖在你身上尋找謎底過?」

  他抿嘴淺笑。「就像你現在做的?」

  「傑克、維、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館裡的客人,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氣像在陳述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像一頁頁翻開來的故事書,並沒有刻意隱藏,有心想讀的人都可以讀得到。

  但穆特蘭不是這樣,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開的書。他是一本附鎖的日記,沒有鑰匙的人無法閱讀他。

  「當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嗎?或許並不。」

  「因為經常得不到的緣故?」我還清楚記得那日他對我說過的話。

  「看來你找到鑰匙了。」

  「我有嗎?」在哪裡?

  「你正在讀我,蘇西,你已經在讀我了。但我並不期待你會讀到結局。你擱下書本吧,我的故事裡沒有冒險,也沒有驚奇。」

  「但是很哀傷?」否則為什麼他語氣如此絕望?

  是的,我們也許都有個不怎麼愉快的故事,但是未來還不確定呀,不是嗎?為什麼對於不確定的故事結局他要這麼寫?

  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倏地一緊。「你不要問。」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沒有回過頭。「是懇求。」

  「……好吧,我不會再問了。」遲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勵我堅強起來,難道你不該以身作則一下?」

  他臉部的線條漸漸緩和下來。「我如果不堅強,我是無法請求你不要再追問下去的。蘇西,我正在調適自己的心態,接受生命裡的不完美。」

  可是他並沒有調適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臉上的掙扎,但我沒去戳破。隱隱約約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為換作是我,其實擺在眼前的選擇也就只有那麼多。

  有很多時候,上天給的選項不是「好」或「不好」那麼簡單,而經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極端不好」的這種選項。當然最好的選擇是棄權不選。但是常常連這個選擇也是不存在的。

  沒有以上皆非這種答案,我們總是進退兩難。

  我的一個選擇是——「我決定送傑生到醫院附設的療養病房。」

  「是嗎,你決定了?」

  仔細想過後,我知道我無法時時刻刻陪伴他。在療養院裡,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可以看護病人,我的負擔會比較輕,也才有辦法放心工作,好賺錢支付醫療費用。

  「嗯,決定了。」我不知道傑生有沒有可能會醒過來,但是我不能放棄希望。而我很明白這會是一場很長的奮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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