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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言妍 她想到珮如說的那句「前輩子造孽」……是嗎?可母親說她的出世,是蒙前世之福所賜,而現今人眼中,她王燕姝的命竟成了造孽的結果?! 寄人籬下是苦,所以,她才努力不懈,想用「觀音」之名走出一條活路來。舅舅和舅母目前仍能容她、疼她,不也是因為她為翁家帶來的名譽嗎? 女神之路,彷彿也寫盡坎坷。臨水陳靖姑二十四歲懷胎羽化,媽祖林默娘二十八歲登高昇天,都屬年輕早夭,在受世人崇敬的因緣裡,又隱藏著一種道不盡的纏綿哀戚。 所以,是由孽,而緣、而悲、而慈、而度化眾生嗎? 這中間的過程,又會有多少風風雨雨的摧折? 若要走像珮如結婚生子的路,她就不必想那麼多了。無奈,似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直推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鮮有女子會去,而大部分人都敬畏且無知的方向。 第三章 試練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 出了浦口城,沿著芙蓉溪往南行,穿過一座山,再登一段棧道,清晨出發,大約傍晚就可到碧霞觀。 燕姝前後去過兩次,路頗崎嶇難行,一般千金小姐都會受不住,但她必須忍受。 她很慶幸自己的腳不是裹得太小,閩地因位置偏海,纏足風氣並不像北方那麼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時,母親曾考慮了許久,想著要不要她們受這種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門便六部九卿,戶戶都在比。閨女若不纏足,就代表粗俗沒家教,不但會被列入醜聞,找不到婆家,更嚴重的還會影響父兄的官運及前途。 碧娥在強大的封建壓力下,不得不對兩個女兒進行斷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順乖巧,為了將來有個好歸宿,即使痛得血淚交織,也不敢放棄。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說她是得寵的么女,就連一直認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著,「臨水夫人和媽祖娘娘若裹小腳,哪能在陸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腳就在矛盾中纏纏放放,直到十五歲立志不嫁時,才乾脆丟開裹腳巾,之後,雙足竟又長大了些。 她很滿意地動動短短的腳趾,突然,馬車震動一下,她掀開布簾往外看,天碧藍如洗,遠處青山綿延。唯剛下過暴雨,路面多坑坑窪窪,平時溫婉淺吟的芙蓉溪,此刻彷彿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馬車又劇烈的顛簸,坐她對面,那個觀主派來接她的女道士離華,由瞌睡中驚醒,開口就罵,「喂!趕馬的,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點嗎?我差點撞進閻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睛,這位師姊怎麼像潑婦似的粗口呢? 其實,燕姝早就覺得離華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臉素淨,但神色不定,完全沒有出世之人脫俗的氣質。可舅舅對她十分敬慎,且說她來歷無誤,燕姝也只有見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萬種,濟公可以顛狂,說粗口應該也就不算什麼了吧? 離華大概察覺到她的瞪視,擺出誇張笑眼,坐到她旁邊來,盯著她的媽祖像說:「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趨妖魔、治百病嗎?呃!那你有沒有愛情符呢?就是那種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針差點刺到手,猛地搖頭說:「師姊愛說笑了,修道哪興這個?」 「都說修道當神仙,可以無所不能,結果吃喝玩樂都不行,又有什麼好處呢?」離華說。 因為坐得近,燕姝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像來自土製廉價的脂粉!而且還摻著很濃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據說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類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問:「離華師姊,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簽齋,還是玉菉齋?」 這指的是道場法事的方式,但離華的表情卻顯得有些茫然,張嘴就說:「我……我想是金鹿吧!整只金子做的鹿,會比玉做的鹿還貴,比較有誠意羅!」 全然的瞎說胡鬧!燕姝猛地掀開布簾,發現芙蓉溪早已不見蹤影,四周沒山沒水,只剩一片蒼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 「這不是往碧霞觀的路!」燕姝急促地說:「離華師姊……不!你根本不是碧霞觀的人……」 「你發現啦?其實我叫麗花,是美麗的花,不是什麼遠離繁華。嘻!要拐騙你的人也不是我。」這假師姊乾脆脫下道袍,露出裡面薄薄的夏衫,「呼,熱死我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燕姝志忑不安的質問。 「我哪知道啊?不過,男人拐女人,不就為了那樁事嘛!所以,我才問你有沒有愛情符,妓女樓裡都很需要喔!」麗花說。 妓女樓?她中陷阱遇匪了?燕姝當場六神無主,但卻努力的力持鎮靜,她抓緊包袱,趁麗花整理衣服之際,由車後沖跳出去。 她一輩子從未做過這種事,整個人摔得很慘,但好在還沒慘到不能跑的地步。結果,馬車內響起一聲尖叫,彷彿受傷的人是麗花。 車輪倏然停止,黑壯的車伕大罵麗花,「你這臭婊子真沉不住氣,我看了就想揍你!」 麗花也下車了,凶巴巴地反擊道:「你敢?你忘了我是誰的婊子嗎?你老闆的!我臭他也臭!」 燕姝顧不到正在吵架的兩個人,只能往前奔。嶙峋的巨樹參天,腐地軟泥深陷,在裙擺夾纏中,實在跑不快。 怪的是,車伕和麗花像是在比火氣似的,愈吵愈大聲,燕姝忍不住回頭看,發現他們仍在原地彼此指責,完全忽略了她。 她振奮起來,連跨幾個大步,怎知,驀地有個龐大的黑影由綠蔭深處「飛」出來。說是飛,是因為像天際猛衝疾降的鷹,有明亮銳利的眼睛,囂展的巨翅,迅如閃光的速度,橫阻在燕姝面前時,狂風呼嘯,葉如雨下。 她驚呆住了!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映照著一個男人,一個她未曾見過的男人!他黝黑如荒野的夜,強悍如高峻的山,燕姝曾讀過秘法玄道,因此能穿過皮相,感受到對方氣勢的衰旺善惡。 這個男人,如鷹之敏捷、如狼之狡獪,絕非善類! 他一步步的靠近,燕姝一步步的後退,兩人的目光膠著、對峙著。 他閃著寒芒的眼神如刀,如要將人釘在俎上,任意宰割,讓她憶及嚴鵠。她的雙眸亦起了變化,平冷如冰石,卻埋伏著驚濤駭浪,反正,人不過一死,刀不過是刀,意志永遠不摧。 他的寒芒似乎減弱了,手觸及腰間一個小小精緻的金絲鳥籠,叮叮作響;燕姝忽地趁他不注意一個轉身,又往左邊的林子飛逃而去。 他一愣,但沒有追上去,只走到馬車前,冷厲地說:「事情沒辦成就窩裡反,該受什麼懲治?」 「大哥,錯的人是她!」車伕名叫潘大峰,是「風狼」的親信之一。「是她洩了密,還和人質自我介紹。哼!女人沒一個靠得住。」 「見雲,我曉得你就在附近嘛!只要一進了這林子,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嗎?」麗花姿態妖嬈地繞住他的手臂緊貼在自己豐滿的胸前,「自我介紹又如何?我倒看不出那女孩有什麼神力,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啦!」 「大哥,那女孩快沒影了,我們不追嗎?」潘大峰猛往林間瞧。 「讓她一個人好好逛逛,等她逛累了,我再去『接』她。」卜見雲拿開麗花的手,對她說:「你那沒遮掩的口舌,按規矩,是要割來餵魚養鳥的。」 「我……」麗花緊張的摀住嘴巴,面色微白。 「可我此刻沒那閒工夫。」卜見雲哼一聲說:「大峰,你先送她回去,若她再惹事,你全權處置。」 「是!」潘大峰惡意地笑了出來。 「回去?我還想再陪陪你,多兩天都不行嗎?」麗花哀求地說,但看見卜見雲不耐的神色,聲音又消了下去。 算了!為了貪戀那男子雄風,冒生命危險也不值得。麗花向來不知道卜見雲的底細,但直覺他比一個生意人更複雜,賺大錢還兼吃黑白兩道,能偶爾沾他承施的雨露也夠了。再說,他出手可大方了,一次可以讓她吃好幾年哩! 臨走前,她難免要灑幾滴淚以表癡情,但現在她表現得再可憐,也可憐不過那林中的年輕女孩。 看樣子,皇帝封的「風裡觀音」,也僅僅是用兩條腿走路的普通人,碰到卜見雲,只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了。 * * * * * * * 綠林幽邃,樹樹連延覆頂,風動中,陽光篩進,如一條白練,使他想起深海,泅游如魚,寂靜得只剩下他和獵物。 卜見雲僅是他在陸上的化名,麗花若知道他這複雜的生意人,其實是世人所懼的倭寇,鐵定會嚇得連夜逃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