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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言妍    


  采眉捨不得他離開,心裡悶悶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強硬地跟他們同行,更覺不是滋味。雖然懷川強調自己無紅粉知己,但采眉就是開朗不起來。

  雨漸漸停歇,留守的沙平踏著泥濘進來,確定她們的平安後,又帶夏萬等人去修補倒掉的竹牆。

  妞妞好不容易睡著,兩個女人也不浪費時間地開始紡紗,想添點冬衣。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臨時搭建的,雖然衣食可織可種,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筆小數目。後來,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懷川一直由徐閣老和王世貞資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幾個錢莊裡無限制地取用銀兩。

  「他公私分得極明,只取該取的。」燕娘特別強調。

  看得出來,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滄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時候,只覺度日如年,光陰似蝸牛爬步。

  因為心神不寧,她的紡梭勾纏了幾次,最後忍不住怪怨地道:「下雨天真討厭,害我也手忙腳亂了起來。」

  「你在擔心狄岸他們,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說:「我還記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劍追出來,要他記得帶上。」

  那的確是有點兒忘形了,每到情急時,她老是會忘了自己寡婦的身份,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關懷之情就會濫於言表。為了解釋,她說:「我只記掛流空劍,我聽說懷川生前最愛用它去主持正義。」

  「沒錯,他也幫過我和沙平一個大忙。」燕娘笑說。

  采眉雖然和燕娘變成好姊妹,但還不曾提及此事,見她有可能會回憶過往,采眉乾脆先說:「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發生的事?」

  「你怎麼知道?」燕娘真是嚇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調派南京,路過汶城,就聽說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過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後來懷川為你們受夏家鞭,嚴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對不對?」

  燕娘的臉泛霞紅,嗅怪說:「呀!原來你都心裡有數,為什麼不早說呢?你……你不會看輕我和沙平吧?」

  我沒講的還多著呢!采眉笑笑,很誠懇地說:「絕對不會。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現在又過得這麼恩愛幸福,大家只有羨慕的份,哪會去計較過去呢?」

  「私奔總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慘的了。」燕娘感歎的說。

  采眉心有所感,也帶著多年的疑問說:「恕我直言,我自幼許配給懷川,就想著女兒婚事全憑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極不名譽之事,甚至會被處死。你……你為什麼會如此做呢?」

  「不名譽……你是說淫蕩無恥,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辯解,「不!我不是那種女人!我承認我犯了戒規,讓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會被送到京師,再也見不到沙平了,然後一生悔恨,連死都遺憾!」

  「反抗……」這對采眉而言是個新字眼。她向來柔順,依循著社會習俗走,唯一的違背就是隨懷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懷川而做的決定。她一直認定那是「欺瞞」,會不會那也是自己對命運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紡紗又問:「『反抗』的下場不是很慘嗎?會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麼有那個勇氣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長相廝守,我寧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靜地說:「那是一種兩情相悅、愛戀難捨的感覺,或許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許,有他就有你,無他則無你的那種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後改口道:「嗯!我是不該懂,因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會虧待你的。」

  「寡婦心不能動,不能再嫁,不是嗎?」采眉苦澀的說。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過,你恐怕問錯人了。」燕娘想緩和氣氛地說。

  采眉咬咬下唇,又問:「狄岸和懷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無措,好一會兒才回答,「呀,才不一樣呢!你的懷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陽光,有他在之處就有活力。狄岸則彷彿陰沉的天候,雲壓得低低的,總充滿憂思,沉重到只喜歡孤獨一人,難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裡偏說:「狄岸才不孤獨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嗎?這次去南方的任務,兩人不就同行了嗎?」

  「洪欣是很關心狄岸的種種,但狄岸始終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師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們認識狄岸那麼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絕非無品無格之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追隨他了。」

  「我又沒有說他不好……」采眉連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響聲,一個人在窗口說:「誰不好?」

  一看竟是懷川,采眉嚇得連紡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說:「你怎麼回來了?事情辦完了嗎?」

  「事情才剛起步,我因為要到南昌去,經過這一帶,見雨下那麼大,不放心便回來看看。」懷川望著采眉,因為捨不得移開視線,索性就在窗口對話,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現在不放心?別說大雨了,還山崩過哩!懷川從不半途而歸的,還不是為個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隨心魂折返。燕娘在心裡偷偷笑著,當懷川將采眉由江南帶來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懷川也被女人給綁死啦!

  為了這事,沙平還報仇似的地嘲弄他許多次。懷川先前一逕的否認,瞧!行動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燕娘靜悄悄地退出,因為,她太瞭解那種渴望見某人的心情。

  *  *  *  *  *  *  *

  入秋了,杏樹葉漸漸轉為枯黃,風一陣陣的吹來,葉也旋亂滿天。采眉一樣是紡紗、種菜,數一數,灌溉渠道的事也該結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後,懷川不曾再回來,但那日的會面,也夠她回憶許久。

  又是風颯颯,吹屋襲壁的,更添一份秋夜淒涼。她擁緊被子,突然外面有嘈雜人語,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見火炬磷磷,寨門大開。

  「呀!狄岸受傷了,快送到房裡去。」沙平大叫著。

  「還有欣兒。」洪炳說:「都怪欣兒,說什麼要去壞風水的龍頭,結果沒辦成事,反而讓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舉嘛!沒有龍尾,龍頭有啥用?」有人說。

  懷川受傷了?很嚴重嗎?采眉眼看大家將他抬入房間,他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當沙平替他療傷時,才知道被暗算的傷口在背部,長長的兩道刀口,沒損及臟腑,但失血頗多。

  礙於身份,采眉只有乾著急的份。

  沙平和幾個僅醫術的志士兩頭跑,那兒的洪欣是中毒鏢,傷口小,可人一直昏迷著。這一切騷動要到天微亮才漸止,寨裡的人都一夜沒睡,筋疲力竭。

  雞嗚五更天,沙平等人極困,一躺上床就開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現一片不尋常的寂靜。

  燕娘看出采眉隱忍的無措,故意說:「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給你了,好嗎?」

  「交給我?但……」她沒把「寡婦」二字說出來。

  「這不是顧忌身份的時候,寨裡人手缺乏,需要每一個幫手,你照料狄岸,不會有人說話的。」燕娘說。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懷川的屋裡瀰漫著藥味,他整個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著,清楚看見塗著青膏的刀傷,還有淡淡的舊鞭痕。

  她現在已不會動不動就臉紅了,只靜靜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麼。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藥渣,回頭就看懷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她,「沒有嚇著你吧?」

  「我已經處變不驚了。傷口還疼嗎?」采眉故作輕鬆的問。

  「不疼,見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說出如此親暱的話語。

  「說混話了,可見你還昏沉著。」她極不自在說:「閉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會兒又要人來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問。

  看來,他真是氣虛神散了,才會說話如此的不知避諱。采眉不吭聲,只點點頭。

  接著幾天,懷川都在竹床上養傷。其實跑慣江湖的人,這點傷根本算不了什麼,若不在乎疤難看,也不必細心調養。但他就是故意賴著,雖不是早晚都由采眉來照顧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幫助下,似乎常輪到她。

  見到采眉,是他最大的快樂,由她來服侍,更是最大的享受。時時刻刻都甜如蜜,因為他知道任重道遠,這種溫柔鄉也不多,再求就是貪婪了。

  這一天,懷川已可以坐起,雙手展著陳述嚴家罪狀的書紙一一沉思。抬頭看采眉收拾碗盤藥罐,曉得她這一去,要幾個時辰後才見得著。他突然很遺憾彼此身份未明,否則,兩人何須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才能滿足他渴慕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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